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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我咬唇,不肯痛呼出聲。

  良久,在我以為自己就要昏厥過去的時候,那股痛徹心扉的力量陡然松了下來,我的身子軟軟地滑坐到矮榻上。

  「我要你知道,誰令我痛苦,我就要他更痛上十倍百倍。」

  「單于的心也會痛嗎?」我倔傲地揚起臉來,迎上他充滿殺意的雙眸。

  「我的心不會痛!它只會反擊,誰意圖傷害它,它就會傷害誰。」冒頓的雙眼幽黑森冷,在漸明漸亮的晨光裡,閃動著妖異的光。

  我的心狠狠地抽緊了。

  一股不祥的預感如漫天陰雲,兜頭向我罩來,壓得我透不過氣。

  「別害怕。」冒頓的唇邊漾起一抹細微的笑影,似諷似真,「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傷害你。你不喜歡玉兒,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會在你的視線裡出現。」他的手指輕輕擦過的臉,寒冷如冰。

  我悚然一驚,「她怎麼了?」

  「她?連孩子都保不住,她不配做一個母親,更不配做我的閼氏。」

  我心底一寒,「你明知道,那不關她的事。是我的錯,我故意激她騎上『滿月』,單于要罰就罰我一個人吧。」我仰面直視著他。

  「你?」冒頓的眼裡漸漸升起冷厲的笑,「你一個人,那是遠遠不夠的。更何況,你的命並不在你自己手中。不是你一心求死就可以死,我不答應,你就必須活著,並且,還要活得長長久久。」

  我一窒,那一股不祥的陰雲愈來愈大,愈來愈重。

  「所以,你犯下的錯,只能讓其他無辜者的鮮血和生命來替你償還。」多麼冷酷的聲音,仿佛來自地獄的惡魔。

  不,那就是惡魔。

  「不只是玉兒,還有滿月。」

  我在他冰冷的雙眸裡看到一個蒼白的自己。

  這是我一手犯下的錯!

  我原以為,為了復仇,沒有什麼是我不可以放棄的,沒有什麼是我還在意的,包括我的生命。

  然而,其實並不是。

  我在乎的東西還是太多太多。

  在這一刹,我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冒頓要親手殺死雪瞳和冉珠!

  為了復仇,他可以失去一切,而我,永不能夠!

  了然和寒意同時湧上我的心頭。

  「難道,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單于珍視的東西嗎?」我恍惚皺了皺眉。

  「珍視?」他的目光雪亮而淩厲,「再珍視的東西,也有力所不殆,守護不了的時候,所以,我不會讓任何東西左右我的喜惡。」

  我心頭一震,看著他的目光漸漸流露出憐憫。

  「都過去了。如今,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奪走單于喜愛的事物,可是,單于一聲令下,卻可以粉碎他人的幸福。」

  「是嗎?」冒頓陡地笑了起來,「再沒有人可以奪走我喜愛的事物?」他還在笑著,可卻笑得那樣生硬倨傲,「那麼,我的兒子呢?他為什麼會胎死腹中?」

  我無言,半晌,方才澀然一笑,「那是因為,善惡到頭終有報。」

  是因為先有了賀賴的幾百條人命,是因為霍戈的無辜被牽連,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果。而今日的果,又必然成為來日的因。

  我用力閉了下眼睛,想起那一日,學長溫潤和煦的眼,如果那一天,我沒有刻意等候在圖書館裡,如果那一刻,我不曾鼓起勇氣,如果圖書館的書架再早一刻,或是再晚一刻倒塌,如果學長在發現之後不是將我護在身下,而是獨自逃走,那麼,今日這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將不會發生。

  沒有賀賴曦央,沒有身份不明的霍戈,或許,也不會有今日的冒頓。

  「你說善惡?」冒頓的聲音輕藐冷漠,充滿了不屑,「我不知道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只知道什麼是成功,什麼是失敗;什麼是生,什麼是死!」

  我只有苦笑,「如此說來,活著的必定都是惡人了?」唯有成功才能生存,而成功則必然需要付出代價。

  冒頓傾身逼視著我,目光如霜似刃,「你說呢?」

  我怔了一下。

  「若說到死,你早就該死了!你為逆賊賀賴巴圖魯做先鋒,以和親為名潛入王庭,行刺殺之圖。你心懷異心,扶助失勢的太子奪取本屬於你夫君的單于之位。你指使家奴夜盜先王首級,漏夜奔逃,於逃亡途中被王庭侍衛捉拿回庭……你說,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樁哪一件不能要了你的命?」他的目光似乎要洞穿我的面孔。

  我們原是這樣相似。

  我一怔之下,竟然笑了出來,「沒錯,曦央原本就是該死之人。那麼,就請單于賜曦央一死以謝罪。」

  死,大約要比活著容易許多吧。

  我靜靜地微笑著,神情哀涼而驕傲。

  冒頓的眸中閃過一絲冷銳的光,不辨悲喜。

  「我說過,你一人的生死是遠遠不夠的,匈奴未來太子的性命只有用蕖丹的鮮血才能抵償。」

  「蕖丹?」我大震,抬頭看著他的眼睛。那樣幽深如井的黑眸裡,我清楚地看見了明明白白的欲望,如草原裡那些嗜血的餓狼。

  「你要的,究竟是蕖丹的性命,還是整個白羊?」

  冒頓無聲地笑了。

  那笑容讓我的肌膚陣陣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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