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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忍著淚,抬眼覷看冒頓,見他不曾反對,才如蒙大赦,躡足急急退了出去。

  冒頓漠然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良久,才道:「還是另外找個人來服侍你吧,等你身子好了,親自去金帳裡挑一挑。」

  「不用了,」我懶懶地牽了牽唇,「我這裡也沒有什麼大事,茉葉雖然小,也還勉強應付得來。說到底,也是冉珠姐姐手底下調教出來的人,相信再過一段時日,不會比那幾個大丫頭差。」我挑眉看他神色。

  他倒十分泰然,微笑著說:「你喜歡就好。」

  我但覺無趣,合目靠回榻上。

  冉珠姐姐的幾個貼身侍女,都是在她死後的當晚,投毒自盡的。當時,人人都贊她們忠勇可嘉,然而,事實真相如何,誰也不得而知。

  茉葉是僥倖生存下來的一個。

  也只因年齡還小,又並不在跟前服侍,是以才逃得性命。

  自冒頓刻意將阿喜娜調離我身邊之後,我便執意要了她進帳,一來是照顧冉珠姐姐的舊人,二來也是時時不忘提醒冒頓,那些刻入骨髓的、被欲望侵蝕了靈魂的過去。

  現如今,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不過是讓他痛苦、難過而已。

  然而,到底什麼人什麼事才能令他痛苦難過呢?

  心念電轉之際,卻聽得他的聲音淡淡地說:「我今日來只是有一事相告。」

  我微覺詫異,卻並未睜眸。

  他顧自說道:「我已封伏琅為千騎長,明日起即回賀賴重建家園。」

  「什麼?」我一驚而起,望著他的眼神充滿了懷疑與戒備。

  「你的樣子看起來似乎並不為他感到高興。」

  「高興?」我冷笑,「你以為殺了一個人的全家,然後再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那個家裡,他就會高興了?」

  「會!」冒頓的目光在我的臉上輕輕掃過,「我當然會!只有先留得性命,才有機會報仇。」

  報仇?他說報仇?

  難道,他不知道伏琅所要報復的對象是誰嗎?

  縱虎歸山!怎麼看,他也不是會犯如此低級錯誤的人。

  除非——

  我斂眉思索,除非他根本沒有把伏琅放在眼裡。

  又或者,這僅僅只是一種試探?一個陷阱?

  「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冒頓以指輕輕壓上我緊蹙的眉,「別說伏琅曾救過我的命,就是他那一身傲人的功夫,在我這裡也不會被埋沒。」

  蠻族尚武,對勇武之士向來都懷著一股崇仰欽佩之情。

  然而,冒頓也是如此嗎?

  對不能為他所用的人,他也會真心善待嗎?

  不不不,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我霍然抬眸,直視著他,「在單于的心目中,些許恩情真的有那麼重要嗎?是有用的人才又怎樣?能比得過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兄弟?親如父兄尚且如此,更別說旁人!」

  冒頓負手而立,那一瞬,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帳外的陽光陡然一黯,仿佛有淺淺的憂傷在跳躍的光線裡慢慢彌散。

  我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目中清寒冷定。

  冒頓看著我,陡然笑了,那樣負氣桀驁的笑容,悲憤又明亮,「那是他們欠我的,父親又如何?兄弟又如何?在這個世上,誰對我好,我就對他好,誰對我不好,我也對他不好。不!對他比他對我還要壞十倍!百倍!」

  我亦冷笑,「冉珠姐姐對你不好嗎?將你從大月氏馱回來,在頭曼單于的大刀下捨命救你的千里馬『雪瞳』,對你不好嗎?可是,為了你頭頂上這頂金冠,對你再好的人,在你心裡又算得了什麼呢?千騎長又如何?大閼氏又如何?到最後,也不過是鳴鏑箭的箭靶而已。」

  冒頓的身子驀地一僵,神情立時冷厲下來。

  「你的意思是說,寧可我用鳴鏑箭射死伏琅,你才會高興?」

  我的手在薄氈下面狠狠地握緊了,面上卻努力維持著淡漠決然之色。

  「這不是單于應該做的事嗎?」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他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就不會一意孤行要置蕖丹於死地了。

  可是,這一次,為什麼對伏琅如此寬宥?

  到底有什麼陰謀?

  他到底在想什麼?

  手心裡有些微微作痛,越急心裡反而越發混亂。

  伏琅這一去,天高地遠,鞭長莫及,就算我有心想保他,怕也是力所不能及了。

  「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冒頓覆手遮住我的眼睛,「恨一個人不是用心,更不是用眼,而是,用你的命!如果支撐你活下去的勇氣,是對我的恨,那麼,先好好珍惜你的生命吧。」

  不知道是因為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那一刻,他的聲音裡有種我所不能明白的落寞。

  我用力咬住下唇。

  「所以,你將阿喜娜和伏琅一個一個調離我的身邊,單于如此費勁心機又是為了什麼呢?何不索性賜我一死,一了百了。」

  「我的心機?豈能讓人隨意臆測?」冒頓漠然抽手,我眼前一花,感覺陽光在那一刻格外耀眼,「日後,你想知道的一切,自然全部都能看到。只看你活得夠不夠久。」

  冒頓說完,決然轉身就走。

  我抿唇,看著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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