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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身上早換了件普通士兵的服裝,一路行來,竟沒半個人攔阻。

  寨門口的守衛大約是見過伏琅的,並不多加盤查,立即開了寨門。我們很快走出王庭,但見一平廣大的原野籠罩在夜色中,蒼鷹在頭頂盤繞飛旋,靜謐詭異。

  伏琅引指為哨,打了個呼嘯。

  很快,夜色中奔來兩騎,其中一騎赫然便是「滿月」。

  我們對視一眼,彼此極為默契地微微一笑。

  沒走多遠,忽聽得身後蹄聲大作,心中一凜,回頭看去,果見一隊騎兵高舉火把從寨內奔出。

  「快走!」伏琅在我的馬後下了一記狠鞭。

  我驚呼一聲,感覺風在耳後犀利地刮得生疼。

  迎著風的方向,是一團黑色的包裹筆直朝我丟過來,強烈的腥臭味撲鼻而來。我本能地想躲,但一想到那裡面的東西關乎霍戈的生命,便硬生生地停了下來,伸臂去接。

  頭頂上的蒼鷹被血腥味一激,再也按捺不住,尖嘯著一個俯衝,堅硬的喙毫不留情地啄向我的手臂……

  我閉上眼睛,不肯鬆手。驀地,風中傳來輕微的弓弦急響之聲,蒼鷹一飛沖天,唳聲長鳴。我倏地睜開眼來,只見那鷹掙到半空,又一頭墜了下來,血濺荒原。

  我的手一震,再回頭時,伏琅已落後我幾個馬身。

  在他的身後,是冒頓,一馬當先,手挽長弓,「曦央!」他的聲音從風中散開來,隱隱帶著驚懼的怒意。

  我又是驚又是急。

  眼看著伏琅掉轉馬頭,帶馬迎向冒頓,長刀在空中揮出凜冽的弧度,寒光湛湛,我卻不能停。

  「滿月」如同瘋了一般,疾沖向前。

  「伏琅!」我高聲喊。

  他回頭,對我輕輕扯了扯唇,「郡主,要辛苦你了。」

  那樣充滿歉意的笑容,讓我的心恐懼得微微發顫,「伏琅,你不要做傻事,不許回頭,我不許你回頭,這是命令,是命令。」陡然拔高的音量仿如尖嘯的寒風,生生割裂著耳膜。

  然而,伏琅的戰馬終是與冒頓的烏騅錯身而過,兩馬交錯的瞬間,伏琅猛地一刀斬向冒頓的馬首。

  我嘴裡一聲驚呼。

  「滿月」顛了一下,再抬眼時,卻不知怎的,伏琅那一刀竟然走空,冒頓的烏騅馬竟越過他,依然馬不停蹄地朝我追來。

  伏琅回身欲攔,卻被隨後追至的匈奴騎兵如潮水般淹沒了。

  刀鋒和著血影,在暗夜的雪原裡潑灑出漫天清光,一半明,一半赭,宛如切開了地獄的裂口,等待著擇人而噬。

  那一瞬間,我仿佛又看到澤野拍藥入喉時那抹異樣淡定的笑容,「那麼,你還是好好活著回去吧。」他在沖入狼群之前這樣對我說。

  所以,如今,我還能活著微笑,活著哭泣。

  然而,時至今日,莫非那慘痛的一幕,又將在我面前上演?

  不不不!

  我不是白羊王,不需要任何死士。

  再不能用他人的鮮血,來換取我微薄的生命。

  我用力扯住韁繩,勒得「滿月」直立而起。馬兒不安地嘶咆著,踢得滿地冰屑四濺飛揚。

  「你要去哪裡?」身後,有人追了上來,並狠狠一把扯掉我手裡的鞭。

  我牢牢護住肩上的包裹。動盪太大,差點從馬背上栽了下來,幸而近一年來的苦練,馬術已頗為了得,我單手控韁,硬生生將「滿月」轉了個方向,直沖著身後的戰場奔去。

  沒有人料到我會回頭,連冒頓也是一愣,便是這怔忡之間,我已旋風般奔到伏琅身邊。

  匈奴騎士們沒有得到冒頓的命令,不敢傷我性命,竟紛紛退後一步,四面成合圍之勢,將我們牢牢圍在核心。

  「對不起,我忘了回賀賴的路了。」我沖伏琅微笑著眨了眨眼。

  他無可奈何地蹙了蹙眉,卻也不再說什麼。

  「你可夠會跑的,又跑回我的百騎隊裡來了。」冒頓輕哂,縱馬來到陣前。那樣雲淡風輕的溫言,我知道裡面藏了多少危險。

  我靜靜地看著他。

  此際,東方的天際被第一道曙光點亮,日光從白雪皚皚的群山背後升起來,將遠處靜臥的巒山崇嶺,染上一層輝煌的金光。

  金色的光芒照在他冷漠深邃的容顏上,讓我原本堅執毅定的心微微黯淡了一下。

  一時之間,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既然已經回來,那就隨我回帳吧。」冒頓漫不經心地說。

  我咬住下唇,良久不言。

  他一挑眉,「你還有什麼不滿?」

  「我——要回賀賴。」我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但卻又堅毅得不留絲毫回旋的餘地。

  他終於動怒,眸內漾起冷厲的波紋,「你要去哪裡,應該告訴我,我不同意,你哪裡都不能去。」

  我亦微怒,「就算我是單于陛下的奴隸,我還有一死的自由。」

  「死?」他忽而仰首,唇邊露出惡意而狷狂的笑,「我的鳴鏑箭還沒有指向你,想死,也並不容易。」

  我咬住下唇,只是冷眼睨覷著他,卻不說話。

  冒頓揚起一邊眉毛,「如果你真的一心求死,我也並非不可以成全你,你要死就帶上賀賴部所有族人的性命吧。你的奴隸,你的部族,還有,部落裡所有的一切,都將因你而不再存留於世。你應該知道,我所說的話,就是天神的旨意。」

  他自信的表情,就像整個賀賴已是他腳下的螻蟻。

  我的心涼了又涼,他果然知道,什麼打擊對於我來說,才是最最致命的。

  我回望著他,目中悲欣莫辨。

  「曦央知道,賀賴族人的性命對於大單于來說,不過是芥微草末,然而,單于不會視曦央手上的事物也如草間微塵吧?」

  冒頓微微色變,手指收緊,緊扣著橫臥在馬背上的雕花硬弓,「既然如此,那就沒有辦法了。」

  頓一下,他的眼睛直視著我,眸內冷光如電,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說:「將曦央閼氏押回城,另外一個……殺了吧。」

  騎兵中有人領命,竄出一小隊人馬。

  我覷一眼伏琅,後者擎刀在手,堅毅的薄唇抿成一線,如同落定了一個無聲的決定,無論我做怎樣的選擇,只要我想,他都會為我辦到。

  我閉了閉眼睛,再倏然睜開時,雙瞳中已燃起了細小的火焰,手中凝固著赭紅色血塊的包裹被緩慢、決絕地舉了起來。

  「頭曼單于的人頭在此,匈奴各部的兄弟們聽好了,如果你們誰先出手,伏琅手中的馬刀便會貫顱而入。如果你們自信能擋得住伏琅,我不介意你們來試試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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