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純 > 別問我是誰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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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生,最大的幸,是因為她的父親。父親留給她的印象,始終是照片中那個年輕俊秀的男人。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短髮,白襯衫、黑西裝,氣質純淨而優雅。照片中的他,始終微笑著,右手搭在母親肩頭,那手指修長細緻得宛如上好陶瓷。 母親常說,她像父親。像父親一樣深沉細緻,也像父親一樣憂鬱聰慧。但更像父親的地方,是那一雙手,一雙天生就是彈鋼琴的好手。 而她這一生,最大的不幸,也是因為她的父親,是那一雙遺傳自父親的鋼琴之手。 若她這一生,從不識得鋼琴為何物,大概,她會過得比現在更為快樂一些吧? 但,不可能。 生為被古典音樂界喻為鋼琴王子的倪陌的女兒,她不可能拒絕得了鋼琴的召喚,鋼琴的誘惑。 於是,從她周歲的那一天,趴在母親懷裡,鬼使神差地拍響第一個音符開始,她這一生,就註定是為了圓父親一個未竟的夢想而活,就註定與鋼琴結下了不解之緣。 父親的遺願,是摘下華沙肖邦鋼琴大賽的王冠。 那個願望,成了她不可承受之重。 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為鋼琴而活。在父親留下來的那棟老式小樓房裡,日日夜夜陪伴著她的,是母親再辛苦、再艱難也不肯賣掉的父親的鋼琴。 她沒有像一般的小朋友那樣,上小學,上中學。她的所有中小學課程,都是母親手把手教的。 這樣孤單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十四歲。 十四歲的那一年,母親為她換了一個鋼琴老師——杜明凡。他曾經跟父親一起在維也納求學,但,終生,也不曾取得過父親那樣的輝煌。 當他在自家客廳,見到倪喃的第一眼,便曾發出過這樣的喟歎,“倪陌之音,當成絕響。” 老師在第一眼,已經看出她不喜歡鋼琴。 一個不喜歡鋼琴的人,如何能彈奏出震撼人心的聲音? 但,母親是不信的,她對丈夫的思念有多深,就對女兒的苛責有多深。 於是,老師只能收下她,然後再一次次說服母親,讓倪喃上學。 那個時候,因為孤僻,她已經有些輕微的神經衰弱。在很靜很靜的室內,她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瘋狂地彈琴,彈些不成調的曲子。 母親開始覺得害怕了,她的第一次妥協,是讓倪喃進了老師執教的大學所附設的那所中學—— A大附中。 在那裡,她結識了生平第一個朋友,沈楚。 沈楚也是杜老師的學生,但,他跟她不一樣。他來自于一個完全不懂得音樂的家庭,他甚至,在跟杜老師學琴之前,從未接受過系統的、專業的訓練。他憑的,只是一股對鋼琴的熱愛以及滿腔的熱情。 而他,原本只是在一次高中部舉辦的業餘演奏會上,被杜老師親眼看中,收為弟子,加以培訓,然後,居然成為老師最得意的門生。 那時候,他對於倪喃,這個鋼琴天才,這個在人群中總是用冷漠來掩飾怯懦的女孩,既崇拜又憐惜。 他們一起上學,他總是幫她拿書包;她的午飯,總是在他的書包裡,拿到食堂裡熱好了,才端給她吃;他會將蘋果去皮之後,切成一小瓣一小瓣地命令她吃;甚至,會在夏令營的時候,將她換下來的制服洗得乾乾淨淨地幫她收好。 他會為她做她想到的一切的一切,她沒有想到的,他也為她做得妥妥帖帖。 那個時候,是倪喃這一生中最最快樂的時候。 她不再覺得孤單,她開始,能和杜老師的女兒開開玩笑了,她終於,也能像一般的學生那樣自在地與同學相處,享受正常的校園生活。 而方心湄,就是在那個時候,跟她成為好朋友的。 這樣日復一日,快樂的笑容如流水一般從眉梢眼角輕悄滑過。這一年,老師為她和沈楚報名參加了全國十八歲以下青少年音樂大賽鋼琴組比賽。這個比賽一直在國內享有盛譽。第一名獲得者除了得到優渥的獎金之外,還可以取得去維也納深造的資格。這個機會是每一個音樂人都夢寐以求的。而沈楚,也不例外。 那一年,沈楚說得最多的話題,就是這一場比賽。 但幸運者,只能是一個人! 她,或者沈楚,或者都不是。 悒鬱,再一次覆上她的眉梢。她沒有想贏沈楚,也知道,沈楚的機會不多,他的家人,希望沈楚學中醫的願望遠比希望他成為一個鋼琴家來得迫切。因為,一個庸碌的中醫遠比一個庸碌的鋼琴家更容易被社會所接受。 而他們,始終不肯相信,沈楚身上有成為一個出色鋼琴家的天賦。 於是,這一次比賽,就成為他放棄,或者繼續的惟一一次機會。 他想贏,她也希望他能贏,而最最希望他贏的人,卻是杜老師。基於不願一個天才被埋沒的願望,杜老師的急切,超出了一般為人師者的底線。 比賽,在那一年的十月舉行。 巧的是,比賽的頭一天,居然是倪喃的生日。 十月的天氣,原本只帶些薄薄的涼意,但,那一年的秋天,卻出乎意料之外地冷。 或許是因為一連下了好幾場秋雨…… 說到這裡,倪喃不自覺地微微抖動了下,仿佛是覺得冷。七年前的那些感覺,那些記憶,仍然鮮明如昨。 邵志衡歎了口氣,在沙發對面蹲下來,握住她的手。手指冰涼,他將它護入外套裡,一根根細心地摩挲她僵硬的手指。 “好了,都過去了,倪喃。”他說。 她微微震動了下,想抽回自己的手。 但,卻被他握得更緊。他看著她的眼睛,一本正經地說:“讓我告訴你吧,人的一生就是這樣的,總是充滿了變數。它不可能被你預知,更不可能由你操控。誰也不知道,前方等待著你的究竟是什麼。但,起碼我們可以做到,發生過了的事情就是已經發生了,我們沒有辦法去改變,更不能因為這份無力而覺得悲哀自憐。” “可是——”她無助地閉了閉眼睛,淚水悄悄浸潤了眼睫,“他是因為我,是因為要送我生日禮物,才會在寒雨裡站了幾個小時,才會生病,才會使他在第二天的比賽中大失水準。” “那又怎樣呢?”他歎了口氣,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從他站在雨裡等著你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應該明白,他做這些,或許可能付出的代價。將來,他或許可以後悔,但我們能做到的,只能是同情。” 倪喃愕然抬頭看著他,他挑眉迎視著她的目光。 “你覺得這種想法是殘忍嗎?” “不,”她悶悶地皺眉,“你不是我,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 邵志衡神色一凜,定定地瞧她,好半晌,才沉著嗓子問:“所以?你就去做傻事了?” 倪喃先是一怔,接著苦笑了下。 “我沒想到,你和老師一樣,都能一眼看穿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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