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唐純 > 別問我是誰 | 上頁 下頁 |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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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仍然覺得無法忍受,但,倪太太也不敢太過強逼女兒,只得退讓一步,說:「這樣也算馬馬虎虎,記住,千萬不要到那些路邊攤上吃東西,也不要隨隨便便跟人交談。你現在的身價可不一般呢。」 「嗯。」倪喃連忙垂下眼光,躲開母親隨後的那些喋喋不休。倪太太立即轉向邵志衡,他是逃不開的。 「邵先生,你一定要好好盯著喃喃,她年紀小,又任性不懂事,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公眾形象。你既然負責她的安全,當然也要幫她顧及到身份體面。這些榮譽,她原本得來輕易,但,要毀於一旦,也是很容易的啊。」 倪喃聽著,頓覺食欲全消。她知道,這些相同的話,母親是總也說不厭的。 但,今天的起因卻只源于一場同學會。 這也太誇張了吧? 當下拎了皮包轉身走人。 「喂,你這丫頭,杯子還沒拿呢。」倪太太追在後面喊。 她也不理。 「給我吧。」邵志衡主動接過搪瓷口杯,再繞到車庫裡取了車,這才沿著白石車道趕上來。 倪喃悶著氣坐進車廂裡,一語不發。 母親就是有這個本事,能讓人的心情在瞬間起落沉浮,卻還不能表現出來,否則,只會引起更大的風波。 更大的,那些風波…… 倪喃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忽然有些不願去同學會了,不想看到那些熟悉的,能輕易勾起往事的容顏。 她想要去尋找,卻又害怕碰觸的那些往事…… 「去豆漿店嗎?」 突然,邵志衡的聲音冷冷地插進她的回憶,打斷她。 她不滿地瞪著他的背影,任性地,「不去。」 她討厭看到他總是那麼溫吞篤定的德性,仿佛沒有什麼能刺破他冷靜的外衣,她的白眼,母親那些生苔蒙塵的道理,他都能不動聲色地一一接受。 這些,她想做卻始終做不到零故障完美面具,他不僅做到了,而且,做得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好。 於是,她不甘心,更不服氣。 但—— 她突然想起來,這人,原來也是有脾氣的呢。 昨晚,他不是對她發了脾氣嗎?那麼凶。 她讓他去買花,他嘴裡不說,心裡大概是嫌她煩了吧?所以,才擺了臉色給她看。但,今早在母親面前,他又為何那般畢恭畢敬? 虛偽,可惡! 她心裡頭越發忿忿地不肯原諒。 那些不敢不便在母親面前發洩的怨氣,這一下,通通算到邵志衡的頭上。 怪他不該那麼安靜聽話,怨他多事,接下母親手中的杯子。 雖然,她明知道,即便他不接,母親總也會遞到自己手上的,然而,心裡那些委屈,那些深埋著,深埋著……不敢挖掘出來的忿懟,總歸是要尋得一處缺口的呀。 怪只怪,他不該找了這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怪只怪,他不該來招惹她。 「我不想去了,你在前面小公園裡停一下。」 她知道他一定不會說不,更不會問為什麼。果然,方向盤輕輕一轉,汽車無聲地滑了出去,轉眼,停在社區公園前。 心裡不快的陰雲愈加濃厚,說不上為什麼,難道,她是希望他能像昨晚那樣,對她毫不客氣嗎? 重重地推開車門,又重重地甩上。然後,才低了頭,居高臨下地對他說:「我要永和豆漿,三裡鋪的牛肉麵,還要新民樂園的五香乾子,四橋西的麻辣燙。啊,對了,還有老城區的豬油餅。在國外這麼久,最想念的就是這些。還有,」難得的,她居然對他微微一笑,「我坐在裡面會暈車,你就一次全給我買來吧。」 倪喃揚了揚眉毛,那笑容,便顯得甜蜜之極,看上去要多單純就有多單純。 這一次夠了吧?她做得夠過分了吧? 那麼,這一次,你再說,再反對,再罵啊。 她臉上笑著,身上根根汗毛豎立,像一隻隨時準備反擊的刺蝟。 然而,邵志衡居然仍是什麼都不說,果真丟下她,開車揚長而去。 倪喃垮下肩膀,虛空地站著。時間還早,公園裡一個人都沒有,秋千空空地垂落在架下。每次都是這樣,當她蓄意發洩,打算大吵一場的時候,才會發現,根本找不到對象。而有些話,明明很想說。比如,她很想告訴母親,她不愛彈鋼琴,她不喜歡站在臺上受人矚目,尤其,她不喜歡勉強自己去掠奪屬於別人的東西。不願因為自己在某一方的成就稍微高出他人,就顯得她有多麼與眾不同。 這些話,她很早很早以前就想說。 但,她一直沒說。 她不敢說,她害怕。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堅強的孩子。 外表的冷漠疏離,其實,一直都是建立在內心的孤獨空虛上的。 如此一來,想說的沒有說,原本不想說的,反而說了好多。 就好像,她原本不是不想拿杯子,她想反抗的,原本只是母親那些尖刻的道理。可是,事情到了最後,顯示出來的,往往只是她自己的任性無理。 多麼多麼令人沮喪。 倪喃沉默地坐到公園的休息椅上,雙腿併攏,手肘擱在腿上,撐住下巴。一直以來,她對自己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悲哀,無力,永遠沒有安全感,永遠不能滿足。 永遠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永遠不知道該走哪一條路。 再一次坐進汽車裡,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從城東到城西,再從新城區到老城區,不說要繞多麼大一個圈子,就是路上塞車,那份忍耐,也得把人給憋死。 邵志衡的臉色,看起來果然不大友善。 然而倪喃卻又失了那份蓄意發洩,大吵一場的衝動,還是算了吧,乖乖將買來的食物一份份填下肚。 連帶著,將心裡的漏洞也一一填補,感覺那些無助無憑的空虛驀然消失。難怪有人說,心空食物填。 只不知,這樣吃下去,會不會肚痛? 忽然心情大好,也沒什麼計較了,於是說:「就去方家吧。」 這個時候再去方心湄那裡,已經遲到一個多小時,在旁人看來,她大概仍是那個恃寵生驕、眼高於頂的刁蠻千金吧。 不由得苦笑。不管她怎麼反抗努力,她終究,還是越來越像母親一手調教出來的「大家閨秀」了。 或者,她骨子裡本來就是這麼一個令人討厭的人? 終於到了方家。 在門外,已經可以聽見那些關不住的笑語喧嘩。 倪喃吸一口氣,再吸一口,心裡有些興奮,有些害怕。終於回來了,終於又可以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終於——又可以再見到他! 可是,見到他之後,她該說些什麼?你好?對不起?再見? 不不不,這不是她想說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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