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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那一刻汝音看到他的嘴角牽動,他似乎想要給她一個笑容。

  可笑容之於一個從沒笑過的人而言,好像是要學習的。所以最後這笑,他終究沒能給成。

  汝音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頭,做些瑣碎的雜事,想要掩蓋他的彆扭。

  她噗嗤一笑,覺得這樣的裕子夫好有趣。有了點人的味道。

  裕子夫難為情地咳了一聲。「快吃吧,吃完我們便出門。」

  用完早食,夫婦倆出了於萊坊,緩步往棉桐大街走去。

  他們一邊走一邊漫談著……不過大多是汝音在說。

  第一次和放下身段、平易近人的丈夫出去,她的興奮看得出來。

  穰原城的南北主幹道共有兩條,一條是植滿樟木的樟篷大街,另一條則是種植桐木的棉桐大街。

  但如今正值初冬,樹木都失去了生氣。

  汝音說:「你知道嗎?子夫,春天與夏天時走在這兩條大街上,會很舒服。春天,棉桐大街上會飄著溫暖的雪,那些雪就是白棉棉的桐花,所以這條街才叫棉桐大街。」

  一說到自己熟悉喜歡的事物,汝音就像個未經世事卻滿懷熱情的女孩一樣,滔滔不絕地向裕子夫述說著。

  「夏天呢,就要走在樟篷大街,那時的樟木生得很旺,綠色的蔭都蓋住天,外頭太陽大,可一透進這樟木群裡,你知道嗎?連陽光也變得沁涼了。偶爾吹來一陣風,這裡便是悅耳的地方。」

  裕子夫聽得認真。「為什麼悅耳?」

  「因為樹在唱歌。」汝音笑說。

  裕子夫看著她的笑,看了好久。之後才問:「那秋天呢?」

  「秋天,會很悲傷。我不會走這兩條街,因為我不想看到樹木萎弱的模樣。」汝音說得坦白。「樹葉掉下來的樣子,很像眼淚。」

  「那你走哪兒?」

  「我走一條叫桂巷的小路。」汝音喜孜孜地說:「穰原的街名都其來有自,它叫桂巷,便是路邊都種滿桂花。住在那兒的人們真好,住在那麼香的小巷裡。或是野薑街,那兒也植了很多野薑花,兩條小路都能通到求如山。」

  「我們能走走嗎?」

  汝音擺擺手。「現在都謝了,沒了。」

  裕子夫問:「那冬天,你會怎麼去求如山?」

  「你知道的,坐騾車。」汝音說:「不只是因為冷,走不動路才坐騾車,更是因為我不想看到穰原荒涼的一面。」

  她望望四周,此時棉桐大街上的桐木都只剩下乾枯的枝枒。

  「我的生活已經很荒涼了,我不希望看到更荒涼的事物。」她的笑變得落寞。「所以我最討厭冬天。」

  裕子夫一楞,停下了腳步。

  汝音疑惑地回過頭看他。「怎麼了?」

  「你,怎麼會覺尋自己的生活荒涼?」他注視著她。

  汝音心一繃,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心事。她這麼說不就在影射丈夫是一個如冬天般冰冷的男子嗎?兩人的關係好不容易轉好,她不希望壞了這份默契。

  她尷尬地看了看四周,看到遠處有一區屋子正冒著暖暖的白煙。

  她叫了一聲,堆著笑說:「啊,子夫,你瞧,支棉桐茶街就在那兒。你想不想去看看茶街?我帶你去師傅那兒捏陶,如何?」

  裕子夫看著她,沒回話。

  「走吧!好嗎?」汝音趕緊牽起丈夫的手,帶他走到茶街巷口去。

  因為緊張,她沒有發現,裕子夫回握她小手的力道。

  茶街上,除了冒著蒸騰茶煙的茶號外,每一戶鋪子都賣著與茶有關的物事。因為溫暖的茶煙,因為如沸騰鼎鍋般熱鬧的叫賣人聲,冬天停駐在人們心中的荒涼,因此被驅逐了。

  汝音的臉色回復紅潤,小臉露出歡快興奮的神色。

  裕子夫不看這茶街的情景,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看著被這平凡的街景襯托得如此不凡的她。那種眼神彷佛他第一次認識她,而僅這一場認識,便讓他窺見了她的特殊。

  見到那家賣茶器的店鋪,汝音帶著裕子夫進去。

  滿手是土、笑得殷殷實實的老師傅似乎還記得她,熱情地招呼她。

  汝音也大方地介紹自己的丈夫給他認識。「他是我丈夫。」說時臉上帶笑,讓人覺得她擁有這個丈夫是一件幸福的事。

  真的很幸福的樣子。但,真的是嗎?他望著她。

  這會不會只是環境使然?只因為這裡的一切都讓她感到快樂。

  裕子夫其實知道自己淡漠的個性,對妻子造成的傷害。

  他喜歡看著在這裡、每一個舉手投足都如此自在的妻子。但心裡又忐忑,怕回到了那棟宅子,兩人的關係又回復成以往。

  不過他的表情依然沒什麼變化,老師傅向他問好時,他只是有禮地點頭。

  他對汝音的眷戀期待與不安,都藏在這張冷靜的面皮下,沒讓任何人知道。

  他一直是這樣,任何人都無法知道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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