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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這不是可以預期的後果嗎?你應該早就知道會這樣,也做好心理準備才對——如果偏離正道的話,只會有懊悔。」夏磊實冷然的聲音隱含著不仔細聽便會忽略的沉痛指責。

  越調查馮京蓮,越發現她真的是個人才,可惜走上這種絕路。

  「有啊,曾經有人一直教我要抬頭挺胸的走,絕對不要做出違背良心的事,不要讓自己的靈魂折斷了,我同樣這麼告訴過自己……但,曾幾何時,卻不小心走偏了呢?」一滴淚無聲落在她懷中之人冰冷的面容上,她低聲問。

  「你身邊有兩個願意為你做牛做馬,為你死的親隨,難道沒有願意告訴你犯錯的人嗎?」夏磊實忍不住問。

  馮京蓮沉默半晌。

  「有啊……曾經有。」但是她的執迷不悟,以及不肯承認自己錯誤的愚蠢,害得她現在只能抱著曾經擁有的人懊悔不已。

  夏磊實不忍地望著她。

  雖然在燃著大火的屋裡把她救出來時,她沒有哭泣,但是紅腫的雙眼顯示她已經哭了很長一段時間,想來,這個從入宮以來一直跟著她的親隨,是個非常重要的人吧。

  但是,他來是有要事要做的——

  「門下侍中馮守夜聽旨,你刻意隱瞞女兒身,偽裝成男人入朝為官,擾亂朝廷綱紀,欺君犯上,當即捉拿為朝廷要犯,欽此。」夏磊實宣佈完皇帝不久前才批下的詔書,等著她反應。

  「我想問你一件事。」馮守蓮突然說。

  夏磊實沒有答腔,也沒催促她接旨。

  當作他默許,她於是問:「如今,他已經死了,是不是能放過他的屍身?」

  「親隨不在十族之內,是沒問題,但是你已經沒時間處理他的屍身了,不如交給我吧。」心軟向來是夏磊實的死穴。

  「那麼,可以麻煩你把他交給一個叫做雍震日的人嗎?他曾是忠武將軍。」

  聞言,夏磊實一愣。

  他當然認識雍震日,當年他還沒被調派回京成為侍御史之前,即是在他麾下擔任軍師。

  難不成她認識雍震日?

  內心有所懷疑,夏磊實決定見到雍震日時要問個清楚,同時還得把這具屍首帶給他才行。

  「沒問題。」他允諾。

  馮京蓮雙肩一松,放下仲孫襲,朝他的屍身跪拜,磕了三個頭,行了父母過世時的大禮,才轉向夏磊實。

  「臣接旨。」

  禦書房裡,待罪之身的馮京蓮跪在地上,雙手雙腳被沉重的枷鎖與腳鐐給扣住。

  皇帝沉默了許久,才開口。

  「愛卿,你……不,你的所作所為,要說朕沒有生氣實在是不可能,但是朕更好奇你是如何騙過所有人的?」

  「罪臣早已習慣當男人了,從小開始就是。」馮京蓮聲音平板的回答,面上神情一片死寂。

  「當初朕拉攏你來擊垮皇姑母,並沒有料到你是個如此有用的人才。今日,兩位侍御史和數名大臣聯名上奏要抓拿你,奏書上雖然寫滿了你在朝為官不好的一面,但朕認為,你確實輔佐朕取得天下,諸多宮廷的變局,也都是靠你運籌帷幄始成今日這番局面。」

  身為天子,他只能說這麼多。

  即使心裡認為那些不好的黑暗面,有泰半都是因為她曾經服侍的對象下的命令使然,但歷史是大權在握的人寫的,當然不會開誠佈公地談論這些政治的黑暗。

  馮京蓮始終低垂著螓首,好像有在聽,又像沒聽見。

  「念在你幫了朕不少,朕也捨不得令你死罪,但欺君之罪加上其他行賄和……林林總總的罪狀看下來,朕也無法不給大臣們一個交代,免除你的死罪。」

  「罪臣已經做好任憑皇上處置的準備。」馮京蓮的聲音毫無起伏,仿佛怎樣都行。

  「那麼接下來的話,用不著記錄在起居注裡。」皇帝對一旁的史官道,接著轉向馮京蓮,「你可有任何遺願?朕可視情況准許。」

  馮京蓮的反應似乎還停留在今晚的大火裡,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押她進來的夏磊實附耳對她說了什麼,她才緩緩回過神。

  「罪臣只希望,有關於罪臣這等孽臣之事,能夠從史官的筆下劃去。縱然做為人臣,罪臣確實有許多可惡的地方,值得留下駡名,讓後世永久唾棄,但,罪臣不希望和罪臣相關之人也必記上一筆。他們都是無辜的,一切都是罪臣一意孤行所種下的惡果。倘若皇上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我從史書上刪去,那也請刪除那些因我而染上惡名之人。」

  「你指的是已經解甲歸田的忠武將軍嗎?」

  馮京蓮頓了頓,方道:「還有很多人。」

  一旦她的臭名被傳了出去,養育她的人,教育她的人,認識她的人,這些她所珍惜的人都會受到牽連。

  她或許可以因死罪而一了百了,可是活著的人何其無辜?他們只是不幸認識了她而已。

  皇帝花了不到片刻的時間便做出決定。

  「朕答應你。有關你的事,從你入宮,到今晚,甚至到行刑的事,史官的史冊上將不會有任何馮守夜甚至馮京蓮的名字,連同與你有關係的人等,也將一併劃除。」

  馮京蓮露出了卻心事的淺笑,對皇帝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謝主隆恩。」

  雍震日心急如焚地走在大明宮的長廊上。

  替他引路的是夏磊實。自從他恢復庶民的身分,這還是頭一次進宮。

  夏磊實送回仲孫襲的遺體還是昨天的事,之所以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趕到長安,是因為他並沒有回那個曾經熟悉的家鄉,而是在離長安不遠的鳳翔等她。

  離開後,他還抱著一絲他們倆能一起回去的希望,並隨時注意她的動向。

  但鳳翔畢竟離長安還是有一段距離,深宮之內發生的事,不會那麼快就眾所皆知,他才會在見到夏磊實和聽見他帶來的消息時,恨不得人就在京城。

  雖然皇上親口說了無法赦免她的罪,但當初他拒絕加官晉爵,解甲還鄉時,皇上曾經下過一道無論是什麼樣的要求都答應他的聖旨,今夜正是用上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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