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素問 > 醉情箋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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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嵐抬頭,一看到清瘦憔。淬的他,眼淚嘩嘩流下,顧不得一切撲上來,抱住他蜷縮的身軀,「少爺,他們怎麼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了?告訴我,你還痛不痛?」 墨白搖搖頭,龜裂的嘴唇動了動,「我沒事……死不了的,你為何在這裡?我娘和奶奶她們呢?」 畫嵐咬著嘴唇,拼命往後縮身。 墨白一把抓住她纖細的腕骨,失控地吼:「快說啊,她們怎麼了?」 「太夫人和夫人……不!」畫嵐眼神迷亂,不知所云。 孝莊太后淡淡地說道:「既然她不說,就讓哀家來說吧!呵……今兒早上,先生被押上法場問斬,這丫頭在外面大呼小叫,結果被哀家截下。先生固然可以不降,但您的家人就要一併受到株連!」 墨白握緊的拳頭沁出血絲,「無恥!」 「少爺,別聽她的!」畫嵐突然幽幽開口,「太夫人和夫人定是料到滿人會用此來挾持你,所以……墨氏一門早已服毒!除了當時被太夫人和夫人誆去四季坊買點心的我以外,全家人都在清兵人姑蘇前眼毒自盡!」 「什麼——」墨白狂噴一口血,頹然跪倒。 奶奶……娘還有姑母她們都死了? 他的家人——全部服毒自盡? 這……怎麼可能? 老天爺為何要這樣殘忍的對他,一再奪去他心愛的人?為何死去的不是他啊?他活在世上真的好累好累—— 「少爺,太夫人誆我出園,且暗中在我的布囊裡放了兩封信!」畫嵐一邊抹淚一邊從懷中掏出信,「一封是給做四季點的阿婆,她見信後就幫我來到了揚州,而另一封信則是給少爺的!」 墨白顫抖著接信,在昏暗的光線下展開—— 孫兒如晤: 大明氣數已盡,非力可回天。 老身與汝母等婦孺皆不甘為魚肉,待人宰割,重蹈淮陰諸縣之覆轍,故而自行了斷。此非不堪忍辱,實不願苟且偷生。 婢女畫嵐最幼,不忍同去,遂假令其至四季坊,以逃此劫。一來他日可以傳話,二來得以與汝相互扶持。汝見信後,當速憶去年歸家之時,老身在飼堂中對孫兒所語,切忌,吾等自盡只不願做他人之餌,迫汝就範。 勿以此念,貽誤終身之望! 墨氏只剩孫兒,切記保重…… 墨白看著看著,滾燙的淚水摻雜著嘴角的血沫一同滴落在紙箋上,像是一朵朵綻開的妖豔牡丹,殷紅得駭人。 緊接著,他的身子緩緩栽了下去…… 順治十八年·京城茶館 「拿走拿走,不食嗟來之食!」畫嵐凶巴巴地叉腰,對面前俊逸尊貴的少年毫不客氣地大聲呵斥,「我們少爺不需要你可憐!他不會吃你送來的藥!你快點走!」 少年微微一笑,不覺露出一抹睿智與詼諧,「畫姨啊,你真是沒有一丁點兒的創意哪!嘿嘿,連十四妹也比你強得多……每次都說不用朕送來的藥,可是只要一聽先生咳得厲害時,你就會乖乖地拿去當藥引子了,對吧!」 畫嵐臉似火燒,實在不曉得該跟這樣一個既貴為天子,又不惜多年屈尊送藥,看望少爺病情的孩子如何爭論下去。 奇怪。 孝莊太后當年並沒殺他們主僕,也沒有再逼少爺人朝為官,只是找了一處幽靜的綠竹塢讓少爺住下。少爺自從家破人亡後,就再也役笑過,一直鬱鬱寡歡。誰也不知他終日在想些什麼,總喜歡一個人待在屋中看窗外的雲卷雲舒,夕陽落日。沒過多久,竹塢來了一位八九歲大的男孩子,十分懂事地在左右伺候,雖然拙笨,但他卻肯虛心地向她求教煎湯熬藥、煮茶做飯的事宜。 這孩子三無不時就向少爺請教學問,甚至國政大事。少爺一開始看他心誠無邪,就指點一二,後來覺得越來越不對勁兒,索性不再理會。男孩子看少爺真的惱了,這才吐露實情—— 他正是當今的順治皇帝! 原來,孝莊太后看出墨白是寧死不可能投降做滿清的官員,所以乾脆讓兒子親自三顧茅廬,拜墨白為師,希望以此來鞏固實力,對抗多爾袞。 墨白自認被欺,當然不願再見順治。 而順治卻不以為忤,就差朝九晚五地朝拜,有一段幾乎天天往宮外跑,為了顯示誠意還在雨中淋了一天一夜,結果高燒半個月。 墨白得知後心中五味雜陳,當年在病榻間,他就早已想過祖母在祠堂中的話,就是告訴他在面對選擇時的關鍵。那時,他還年輕,不明白其中的深意,現在想想,祖母似乎早就料到大明會有被取代的一天。他不會、也不該國家人的死而怨恨誰,畢竟,墨氏一族的自殺是為了一身傲骨,不願被利用罷了。她們是要他去自主地選擇未來,而不是被逼迫地服從。 順治皇帝小小年紀,卻令他刮目相看。 「人皆言西施禍國殃民,豈不知亡國之因是夫差的享樂?伍子胥一夜愁百頭,不是亡國所迫,而是諍言不被所納的緣故;唐代魏征直言不諱,並非他不怕權貴,而是太宗的寬宏給他一個大展宏圖的機會;若然,大明皇帝誠信袁崇煥、聽取忠臣之諫,也就沒有我大清問鼎中原的一日。由此觀之,世人說陳圓圓是亡國殃民的紅顏禍水,皆匹夫推卸之辭。 「朕身為君主,得先生不吝指教,需以三皇五帝為榜,堯舜禹湯為樣,不屑成吉思汗的喋血之爭。有朝一日,大清定會越『光武中興、貞觀之治』!」 如此豪言壯語,如何不令他感慨? 莫怪大明亡國,大清有如此少年英主,君臨天下是大勢所趨!做個好皇帝,為的不就是天下用享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嗎?誰當皇帝都好,只要百姓快快樂樂,不再憂愁就足夠了…… 祖訓:兼愛非攻。說的也是這個道理吧?若是再冥頑不靈地固執下去,他真的枉讀十年寒窗書,空負一身學問了……想不到呵,他多年的心結竟被這少年老成的孩子幾句點破! 「先生?」女扮男裝與兄長一同來的十四格格晃晃小手,臉上漾起兩個甜甜的小酒窩,「你在周遊什麼這樣出神?」 「十四,不得無理!」順治斥責她一句。對於墨白,他是打心眼裡尊敬。宮中的太傅何其多,卻從沒一個像墨白那樣文武之道皆諳的淵博學士。與多爾袞之爭,多虧先生在後指點,否則以他的年輕氣盛,不知連累多少人!可惜,先生無論如何也不答應人朝做官,真是扼腕難當! 十四格格噘著小嘴,嘟囔道:「我又沒說錯,先生是在走神啊。你看看,他不知不覺都喝了三大壺酒了!哼,也不給我留一點!」 墨白回過神,一怔,隨即笑道:「你也喜歡喝酒嗎?」 「當然囉!酒性是越烈越過癮!就像是我們老家呼倫貝爾大草原的馬奶酒!飲後壯膽子呵。」她舉起茶杯,搖頭惋惜,「茶水平淡無味,連先生這樣的雅士都改喝酒,可見不怎麼樣!」 酒後壯膽啊! 好熟悉的話,曾幾何時,那令他柔腸百頃的柔媚嗓音也這樣說過…… 墨白一捂胸口,心又開始隱隱疚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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