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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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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輕籲一口氣,「墨家的思想主張『兼愛』與『非攻』。希望人們之間可以互敬互愛,避免硝煙;要後人相信,人定勝天;主張選舉賢者為君、為臣,反對一人一姓之天下代代傳承,認為那是腐朽的表現。」頓了頓,「儒家的思想則以仁為本,希望君主以博愛的理念來維護萬世基業。」抬頭回視祖母,眼眸清澈無比,「孫兒妄下定論:兩家思想雖說殊途,卻同歸。儒家思想的關鍵在於『天道』,而墨家思想的關鍵在於『人理』。兩者合而為一,才能成為順應天人的『道理』。江山易打不易守,後人學習儒家的經典,大概就是想盡力去維護得來不易的江山吧。」 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佈滿皺紋的臉上浮現欣慰的笑,『你說得很好,確實明白了其中三昧。墨家的思想之所以未能被眾人接受,是因為人們尚未意識或不願面對已然瀕臨的危機、需要別開天地的現實,當他意識到已晚了。兩家的思想博大精深,但要用在不同時期。學以致用——子攸,奶奶希望將來你到用它們的那天,不會因循守舊,變得糊塗。」 祖母……是在暗示什麼? 墨白的神思逐漸飄遠,哺哺道:「未用孫兒平生所學,孫兒已糊塗了。不——不是的,或者不是孫兒糊塗,而是不該糊塗的人糊塗了。奶奶,莊周夢蝶,究竟蝶是莊周的夢,還是莊周是蝶的夢?」 老夫人微眯著眼睛,「子攸,無論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總是幻境。人不可能永遠處在幻境之中。你何必苦苦追思,自尋煩惱?」 墨白突然一俯身,朝著靈牌用力叩下,砰砰作響。 「你這是做甚?」老夫人嚇一跳,忙讓丫頭會阻止他再傷害自己。 墨白踉踉蹌蹌起身,慘笑道:「奶奶,孫兒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您,對不起娘親,更對不起江山社稷……」 「子攸!」老夫人聽得一驚,握緊檀珠。 「有件事兒,子攸方才沒告訴娘……」墨白握緊拳頭,痛苦難當,「孫兒此次回鄉是被聖上貶黜出京——孫兒已不是二品都禦史,而是七品巡按。」 「什麼?」老夫人震驚地後退幾步,「你做得好好的官,為何會被貶?」 墨白笑中泛著熱淚,仿佛在祖母前面,一切發洩與呐喊的權利統統送至。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剖白,可以將自己內心深處的沸騰熱血抛灑而出。 「奶奶,您可曾還記得孫傳庭老將軍?」 老夫人腦中「嗡」一聲響,顫聲道:「他……他不是在監獄中嗎?」 孫傳庭與墨白的祖父墨蕭同為萬曆年間的進土,私下又是莫逆之交,一文一武被傳為當時佳話。老夫人本是孫傳庭的未婚妻,但不知當年發生了何事,改嫁墨蕭,這一直是孫、墨兩家諱莫如深之事。後來,天啟年間發生東林黨案,墨蕭遭到牽連致死。孫傳庭一時氣憤,怒闖內廷,打傷了魏忠賢的義子,沒多久也銀鐺入獄。 墨白苦笑道:「自李自成在陝西聚眾謀反之後,起義者遍及大明半壁江山。近半年來,邊關不寧,韃子兵勢如破竹,攻城掠地,已和西北起義者互成犄角……楊嗣昌那奸賊兵敗如山,可皇上偏聽他言,以致連失數城。楊嗣昌死後,朝中無人禦敵,孫兒思及牢中被困的老將軍,就為他——保奏,力薦老將軍重歸朝堂,為國效力。」 老夫人捂著心窩,慢慢道:「如此……當是好事。」 墨白搖搖頭,抿唇,「不!都是我的錯!都是我害了孫老將軍……」拳頭沁出血絲亦渾然未覺,「老將軍南下援救開封,於南陽打退李自成,但在郟縣敗北,未能守住潼關要塞。後來,皇上接到四川告急的密奏,將老將軍調到四川。李自成手下四天王之一的李養純在汝州投降……當時,孫兒認為事有蹊蹺,李養純乃李自成的親信,怎會輕易投降?皇上說是孫兒多心,便下旨要李養純駐守汝州。緊接著的幾天,捷報頻傳,皇上龍心大悅,日日擺宴,歌舞昇平。孫兒在督察院心神不寧,一次無意中經過內閣,見到自渭南突圍而出的兵士,才知道,半個月前襄城天降大雨,七天七夜未停,糧草接濟.不上,孫老將軍的人馬無法攻城,偏偏李養純在汝州嘩變,老將軍不得已回撤,功虧一簣。而且——李自成趁機與李養純兩面夾攻,逼得老將軍敗走渭南。十萬火急的奏摺——竟被壓了半月!奶奶,半個月意味著什麼?渭南的將士餓得連樹皮都吃了,他們甚至拿不起刀劍,用什麼來守護大明的江山?宮裡的人都在粉飾太平,他們在隱瞞實情——孫兒當夜遞上摺子和諷文,然後,然後就落得——」 僻裡啪啦,檀珠散落滿地。 老夫人一閉眼,悽愴道:「半個月……一切都太遲了。」 墨白恨恨地捶胸,嗓音嘶啞,「奶奶——是孫兒不好,孫兒害了老將軍!如果早知道會如此……老將軍不如待在獄中,至少,可以免去無妄之災……」 如此江山!江山如此啊! 老夫人摟著孫子,忍住將要絕堤的淚,哽咽道:「大將軍寧肯陣前馬革裹屍,也不願苟且偷生——他不會怪你——」 墨白在祖母懷中,熱淚再難抑制,悶聲慟哭。君臣之前,他不曾哭,因為他的淚只會令奸賊得意;濯衣和母親之前,他不曾哭,因為他的淚只會是懦弱的表現,只會令她們更加無助,但是在祖母面前,他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宣洩…… 祖孫二人不知悲傷了多久,逐漸平靜。 墨白道:「奶奶,孫兒沒有把此事告訴娘,孫兒擔心她會接受不了……」 老夫人沉吟片刻,「罷了,這件事兒先壓下,我回頭自會與她談。子攸,無論官職是幾品都好,莫要忘記你的初衷。」 「是。」墨白點頭,忽想起濯衣,臉上微微泛紅,「奶奶,還有一件事兒……」 老夫人輕歎道:「是不是為那個叫濯衣的丫頭啊?」 墨白一怔。 「你也用不著奇怪,拙政園的裡裡外外有何事兒瞞得住我?」老夫人望著外面雲卷運疏的天空,拐杖輕擊地面,「說說丫頭吧。」 墨白扶著祖母坐下,屏退丫環,才將自己與濯衣的相識訴說一遍。 一開始,老夫人的臉色陰晴不定,但後來,慢慢緩和下來。沉默半晌,她幽幽地說道:「丫頭出身如斯,難得一片豪爽的性子,摯誠待人。」 「是啊,奶奶。孫兒為阻止朝廷和玄冥島在此時開戰,只有出此下策。當日,我們身陷玄冥島的水牢,濯衣對孫兒情深義重,不惜違背家規,實在令孫兒憐惜。儘管她出身市井卻善良無邪,比起虛偽做作的人,豈非更加難能可貴?」 老夫人語重心長道:「子攸,婚姻乃是人這輩子最重要的環節之一,稍有不慎,便會貽誤終生。楚姑娘之所以吸引你,是因為她性格潑辣,極為罕見。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未來,當新鮮過去了,你將面對怎樣的現實?不要心血來潮,妄許定論,更何況你們之間的溝壑遠不止此——官與盜,自古不兩立啊。」 墨白微笑著搖頭,語氣堅定:「奶奶,孫兒不是一個輕易許諾的人。所謂『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然許下諾言,就不會食言。奶奶,人生得一知己不易,孫兒不想在年老之時留下遺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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