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素問 > 醉情箋 | 上頁 下頁 |
三 |
|
「忠心或是野心早晚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墨白眼中氤氳,沙啞地道,「我要皇上知道,我上的奏摺不是心血來潮,而是字字血淚;我要讓皇上知道,他現在所處的是怎樣一個內憂外患的境地;我要讓皇上知道,他趕走我不打緊,但卻不能夠留一群小人在身邊!」說著,蹲下身一本本地撿奏摺,「十三道督察禦史就是為朝廷體民意、訪民情,直言上諫的。我不寫、不奏,又算什麼呢?皇上一天不看,一天不批,我就一天不停地寫,不停地奏。精誠所至,我相信皇上終究會明白——」 只希望不要太遲。 楚濯衣盯著他,不知不覺,鼻子一酸,竟忍不住要掉下淚。她飛快地抹去即將氾濫的淚水,曲膝跪下,雙臂緊緊環抱他的脖頸,澀然地低咒:「傻瓜啊!十足的大傻瓜!你這樣子算什麼?熬夜寫了堆山的奏章,皇帝又不看!你的心血還不如宮裡面的舞伶,她們至少還能搏君一笑,你呢?你換來的不過是更冷冽的境遇!你是不明白,還是不願意明白?皇帝支走你,就是不想——不想你再見你啊——」抱住他的瞬間才發現,那長袍寬袖下的身軀是如此瘦削——全都是飽經滄桑磨礪後的嶙峋! 窩在她柔軟的懷中,聆聽著陣陣有力的心跳,墨白原本蒼涼痛楚的心竟奇跡般地被——一撫平,宛若兒時靠在父親寬大的懷抱中,可以恣意汲取無窮的溫暖。他緩緩抬起頭,凝視她亮晶晶的雙眸,深深為之眩惑。 她——像是溺水之人惟一能抓住的浮木,那樣貼心、真切。 「濯衣。」他低柔地輕喚。 「啊?」她皺皺眉,僵硬地應道。 「濯衣,江山——在你的眼中或許零落不堪,或許確實在一點點凋敝。但是,我不甘心祖上畢生的心血之源就這樣被蠶食鯨吞、被瓦解冰消!」他伸出手,探至她的面前,一字一句道:「儘管,這也許是飛蛾撲火。可我願意去試一試!我願意用這一雙手去補裂天、用這一雙肩去扛起倒塌的半壁江山!我不屑萬戶侯,也不要帶吳鈞,我只要一個太平天下,一個還我十年寒窗夢的太平天下!你——能理解嗎?你能明白嗎?」 楚濯衣一陣錯愕,半晌,吸吸鼻子,才咕噥道:「固執的書呆子。」想想看,當初喜歡上他的原因,不恰恰也是他令人心疼的固執?十八年來,在南海上乘風破浪、出生人死,她見多了島上兄弟的豪邁,就以為所有的男子都該是那般粗擴。直到在揚州的瘦西湖畔邂逅他,她才明白,這世上還有一種比鐵血更堅韌的東西——信念。信念可以給人無可比擬的毅力,即使文弱如他,亦可支撐起一片天。 楚濯衣不是十分瞭解墨白的過去。她只知道他出生書香門第,祖上三代都是朝廷重臣,但因牽涉天啟年間的「東林黨爭」之事,而被罷官回鄉。崇幀皇帝即位後,處死閹党魏忠賢與其爪牙,大赦天下,墨白才得以進京趕考,施展才華,進而一躍龍門。她雖然不清楚她的丈夫究竟在朝堂上寫了怎樣的奏章和諷文,但可以想像得出,這書呆子定是見了令人憤慨的事兒。別人不敢吭聲,偏偏他這一介書生卻膽大包天,無所畏懼,先在禦筵上呈奏,後又醉賦一篇,對皇帝和權臣是大加嘲弄和奚落,結果落得一夜官職連降五級。 五級耶,自古以來有哪個臣子像他這樣大起大落?這恐怕也算是曠古奇事吧。 凝望著她木訥的表情,墨白擔憂地拍拍她的粉頰,「濯衣,你怎麼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他好像講得太過——會不會嚇到她了? 楚濯衣回過神,霍地一下子站起來,回身在硯臺上用勁地磨幾下,而後一甩手,回到床榻上,抱膝而坐,「你寫你的,全當我方才夢遊、說夢話。」 「濯衣——」墨白啼笑皆非。這算不算掩耳盜鈴? 「不聽啦!」她捂著兩耳,不住搖頭,拒絕再聽任何勸辭。 墨白輕輕一歎,重新回到案幾前寫奏摺。蠟燭一點點燃燒,艙內靜悄悄,只聽得見毛筆「刷刷」作響。 也不知是幾更天,墨白輕捶酸痛的肩頭,放下毛筆。回過頭一瞧,他差點笑出聲。天啊,那丫頭竟維持著抱膝的樣子睡著了!蜷首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長髮披散在兩側,微微遮住她恬靜的睡顏。沒有白天時的張牙舞爪,此刻的小老虎變成一隻酣眠的小花貓,懷抱幽夢,蜷縮成團,唇邊帶著一絲絲甜甜的笑。 一定是個美夢吧? 他悄悄起身,來到她身邊,伸臂將她摟人自己的懷抱。燭下,她長長的睫毛上還凝結著一顆不知何時留下的淚珠,晶瑩嫵媚。或許是常年的風吹日曬,那一身皮膚不似普通人家的女子白皙,反倒呈現出一片金燦燦的麥色。 她睡得很沉,不然一個習武之人被這樣挪動,不會沒有絲毫察覺;也許是她十分安心,知道他在這裡,所以沒有任何戒備。 總之,卸下一身戒備的她,嬌憨醉人。 他很累,也知道她同樣累。只是那辛苦不同,來由不同。他們的相遇就像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卻又最真實不過。她快言快語,那直爽的性子是官場爾虞我詐之外所不具備的;她潑辣火爆,那耿介的性子不像他被壓抑下來,沉澱下去,所以令人珍惜;她狡黠靈慧,那偶爾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女兒情絲豈非比小家碧玉、大家閨秀的矯揉造作更動人? 在世人的眼中,這些恰好都是她的一根根玫瑰刺,但在他眼中,卻是最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啊。 濯衣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的身上有一種火焰般的魅力,可以燃燒一切,所到之處莫不彩豔四射。是誰說水人難容的?他沉靜似水,偏偏就無法將視線從這名火辣辣的女子身上移開。他們是被上天分開的兩個半弧,一旦相遇,就再也無法忽視對方。 他不是不知道未來將要面對的一切,但他絕不後海遇到她,因為,若與濯衣擦身而過,繼續沉浸在生命的桔井中,才是終生無法挽回的遺憾…… 他有預感,濯衣的出現會為他開起另一道人生之門:他也明白,未來的暴風驟雨彈指降至—— 第二章 姑蘇行 姑蘇城。 雨後的清晨,朝露浮霧,空氣彌漫著淡淡的芳草幽香,清爽。冶人。離開小舟,踏岸而行,兩岸風光秀麗,行人疏離。 濯衣出身海島,雖然常在江浙沿岸出沒,但若非押運貨品,卻也甚少進城遊玩。首次來姑蘇,杏眸顧盼著花色滿目的新鮮玩意兒——蘇錦,難掩興奮。 墨白也不催促,負手靜靜地站在堤上眺望北方,默默想著心事。忽然,一陣陣濃郁的香味順風飄來。楚濯衣捂著骨碌碌直響的肚子,臉紅不已。 墨白微微一笑,執起她的手,說道:「是我疏忽了,天大地大,五臟廟最大啊。」 濯衣一捶他的肩,嗔道:「你敢笑我?」哼,死書呆子,也不想想看她大小姐是為誰忙碌了一天一夜,連飯也沒吃。 墨白斂袖,彬彬有禮地朝她一揖,抿唇笑道:「小生豈敢?」 濯衣微微一挑柳眉,亦不甘示弱,裝模作樣學著大家閨秀的樣子一福,嗲聲嗲氣地道:「相公折煞妾身啦。」 兩人就這樣,也不顧來來往往的行人那異樣的目光,逕自開心。好一陣兒,墨白才止住笑聲,「餓了吧?我帶你去吃這世上最好吃的早點。」 溜衣撇撇唇,冷哼道:「呸!哪門子美食也敢稱世上最好的早點?」 墨白眨一眨眼,勾唇道:「你不信嗎?古人常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一點沒有誇大其詞。我要說的是,蘇州不僅景美,就連甜食也是天下一絕。待會兒保證你『垂涎三尺』呢。」 四季坊。 楚濯衣瞅瞅眼前古樸陳舊的木閣,一頭露水。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