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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當時,他們正在談論親情。

  “說來話長。”他停頓了幾秒,似乎在搜尋適當的字眼。“我媽從未結過婚,她一直都是個很單純的南部鄉下女人,我的父親出差的時候認識了她,詳細情形我不太清楚,但是她因此懷了孕,而他頭也不回地回到北部,回到他的未婚妻身邊,沒有留下隻字片語。鄉下地方很保守,我媽被趕出家門,可是她還是留下了我,也很努力地把我拉拔大。所以,我生下來就是個父不詳的孩子,而她也從未透露我的父親是誰。”他不帶感情地敘述道。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說來也很巧,我媽過世後沒多久,他出現了,輕而易舉地說服了當時收養我的遠親讓我跟他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他的元配一直沒替他生個兒子,於是我就成了繼承人培養計劃的一部分。”他淺笑道:“聽起來就像一出很不人流的八點檔,對不對?”

  她無言地看著他,心中漲滿了憐惜,一方面也瞭解到自己有多幸運。

  “一到臺北,我就被送進嚴格的私立學校,那種情況有點像一個方形體硬被塞入一個圓形的盒子裡,周遭的所有人都想盡辦法要將我塑造成我不是的樣子。你大概也可以猜得出來,我小的時候是個很野的孩子,成天惹是生非。”他看了她一眼,視線又回到路面。“後來我背著唐家的人考了五專,開始學起攝影,而不是像他們希望的進入另一所貴族高中,我跟我父親的關係也因此決裂,一到成年,我就離開了,他也從此放棄了我這個不成材的兒子。”

  “唐菱是他的獨生女。”他補充說道:“也是唯一一個對我表示過善意的唐家人。”

  “羅汛……”她感到喉嚨發緊,連聲音都有些微弱。“你恨他嗎?”

  他搖搖頭。“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怨過他,可是當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時,怨怒也變得毫無意義。而且這些年來我也發現,比起許多人的遭遇,我還算挺幸運的,至少我有一技之長,也從來沒有餓過肚子。”

  “我看過你拍的相片。”她衝動地脫口而出:“任何一個父親都應該以你為傲。”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深究她在何處見過他的作品,反而將車子開到路旁停了下來。

  “怎麼了?”前一回的熄火事件讓她警覺心大起。“是不是車子又拋──”

  他冷不防地探過身子,用一個充滿濃情蜜意的吻堵住了她的嘴,她先是嚇了一跳,但隨即便忘情地反應著,連一車的年輕人在經過時所發出的歡呼和口哨她都沒聽見。

  良久之後,他鬆開她。“只是突然很想親你。”他邊說邊發動車子。

  “光天化日之下……那……那樣算不算妨害風化?”她訥訥地問道,雙頰的顏色有若熟這的西紅柿。

  他愣了一下,然後放聲大笑。“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讓我有多開心?”

  不一會兒,她也忍俊不禁地感染了那份愉悅。

  沈千渝任羅汛牽著她的手,張口結舌地仵在豪華大廳裡,感覺自己就像是誤闖人另一個星球的異形。從羅汛先前的話中,她多少猜測到唐家的富裕,卻仍是被眼前的排場嚇得呆了。

  不可思議……這裡居然有她只曾在電影裡看過的水晶吊燈……萬一那龐然大物掉下來,豈不會砸死好幾個穿著制服的傭人?!

  一個身材修長結實,背脊挺得像筆桿一樣直的灰發男人定近,她的視線立即被吸引。

  他看起來就像二十五年後的羅汛,只稍矮個幾公分,任何人都能輕易看出兩人的血緣關係。

  “你來做什麼?”他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頭,隨即恢復漠然。他直視著羅汛,彷佛另一個嬌小的身影完全不存在。

  沈千渝倒是對身為隱形人頗有心得,一點也不在意,只是在心中默默地修正自己的觀感。這個男人雖然和羅汛外貌神似,但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比較起活力四射的羅汛,他顯得相當冰冷,冷得讓人不自覺地想避得遠遠的。

  她忽然能瞭解羅汛何以會在多年前脫離這座顯然欠缺溫情的華宅。

  “我只是來通知你一件事,要不了多少時間。”羅汛把打發管家時說的話重述一遍,平靜的語調教人猜不出他此刻的想法。

  “在你當年踏出這扇大門、恢復羅姓的那一刻,就完完全全地跟唐家切斷了關聯,我看不出還有什麼關於你的事是我應該感興趣的。”他不帶絲毫感情地補充:“你應該知道,唐氏企業目前被我那願意擔起家族責任的侄子經營得有聲有色,他也是我遺囑中的法定繼承人。”

  這時沈千渝感到握住自己的大掌微微地收緊,本能讓她迅速地回握了羅汛一下。在震驚于灰發男人的無情口吻之際,這種無言的交流也在她心中激起一種特殊的甜蜜。

  她知道自己該保持沉默。這是屬於羅汛的一場仗,他必須自己打。

  “放心,我對你的遺囑內容沒有什麼興趣。我今天會來,主要是因為我愛的女人想要瞭解我的出身背景。”他溫柔地看了她一眼,隨即又戴上了無表情的面具。

  “另外……或許你能二話不說地斷絕父子關係,就像放棄一筆失敗的投資,但恐怕我沒有那麼高的段數,我發現我還是希望你能看看她。”

  沈千渝很確定灰發男人的臉色變了變,他的視線在他們進門之後首次投了過來,銳利的審視使地不由得往羅汛偎近,尋求熟悉的溫暖。

  她感覺自己像強光照射下的一粒灰塵,既微不足道,卻又無所遁形。

  “就是她?”他輕笑了一聲,但皺紋環繞的雙眼中不見一絲笑意。“多年前我就認為你的判斷能力不佳,看來到今天還是沒有改善多少,就像你當初決定放棄真正的事業而改玩沒前途的相機一樣,你的選擇總是與眾不同。不過坦白說,我對你的品味並不感到太訝異。”

  羅汛不怒反笑,愉快的神情底下透著隱隱的威脅。“你可以把寶貴的意見保留給唐氏企業和那可憐的傀儡堂弟,我碰巧相當滿意自己的選擇。”

  憤怒以驚人的速度膨脹,沈千渝覺得她已經瀕臨爆炸的邊緣——不是為了自己所受到的羞辱,而是為了羅汛。

  “唐先生。”她的手心在冒汗,但羅汛認出那種拿破崙出征前的氣勢,他沒有阻止她。“我有一群性格古怪的家人,他們一直讓我傷透腦筋,但今天我終於瞭解他們有多麼珍貴,我知道你不認識他們,也不在乎,但我的重點是,無論他們有多特立獨行,我們一家人總是彼此關心。”她換了口氣接著說:“而你,唐先生,你根本不懂得家庭代表什麼,也不知道你的兒子有多優秀。如果你看過羅汛的作品,就會知道他是個傑出的攝影師,不過我又能指望什麼,似乎除了那偉大的企業之外,你什麼都不關心。你或許是個成功的生意人,但根本就不配當一個父親。”

  慷慨激昂地說完一大串,她頓時覺得舒坦多了。

  男人的臉色轉為鐵青,然而一個商場上打滾多年的人終究較擅長掌控自己的脾氣,冷漠的神情很快地重回那張臉上。

  “如果你們的話已經說完,就可以走了,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他轉頭欲召喚管家。

  沈千渝張口欲言,卻被羅汛阻止了。

  “不用麻煩了,我們知道怎麼出去。”他說完之後便拉著她邁出門坎。

  羅汛的步伐很大,她幾乎得小跑步才跟得上。老舊的吉普車就停在漂亮庭園的一座雕塑旁。他在兩人都上車之後發動了車子。

  砰!車子碰撞上某種東西的聲響把她嚇了一跳,她回頭一看,那座三尺餘的藝術品已經橫躺在地上。

  “糟糕!不小心的!”他意思意思地叫了一下,頭也沒回地將車子開出黑色鏤花大門。

  她敢對天發誓,他是故意的。

  回途中,他突然拋給她一個很痞的笑容。“你真的認為我很優秀、很傑出?”

  “你是怎麼搞的?還有心情問這個?”她一肚子火地瞪著他。“你怎麼可以讓他那樣對待你?”

  “不然你要我怎麼辦?”他聳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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