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亞 > 永不止息(上) >


  男人有些失笑,不知道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善心到底從何而來。不過,想歸想,他手上的動作卻完全沒有停下,他決心將這棵即將殺死整座森林的雀榕連根拔除。偶爾大發慈悲也算償還些他平生所造的殺孽吧。

  突然,淒厲尖銳的呼叫聲將半昏迷的蒼木給驚醒了,他聽到雀榕失聲尖叫。

  “他在做什麼?!他在做什麼?!呀!”雀榕淒厲地慘叫,不斷搖擺著,住在她身上那許多含有劇毒的蛇蟲聽到她的呼叫紛紛往下直落,打算襲擊攻擊雀榕的人。

  那人卻頭也不抬,只是一勁地用力砍伐雀榕深入地底下的根,洩憤似地砍著她緊緊擁抱住蒼木的手臂。

  半天過去,那人才抬起頭,眼光溫柔地望著蒼木。

  “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他喃喃自語似地說著,從懷中掏出白玉小藥瓶,灑了些粉末在地上。

  就在這時候,雀榕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令蒼木整個清醒過來。

  雀榕死了,她深入地底下的根頓時化為一陣綠煙,她那牢牢攀附著他的手臂無力地下垂,她不斷不斷地哀號哭叫著,而整座森林突然活了起來。

  那人擦擦額上的汗水,微笑著拍拍老樹的軀幹。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如此,但他卻直覺地擁抱了這棵樹。

  貼著樹皮的同時,他仿佛可以聽見老樹不存在的心跳聲。男人驚奇地笑了起來,他笑自己這愚蠢又突兀的行為,可是擁抱老樹的那一刹那,他卻又感到無比的心安,那熟悉的感覺真不知從何而來。

  他讓自己的額頭抵住老樹,深深地吸進一口老樹身上散發出的木頭香氣,那撫慰人心的氣味令他久久不忍抬頭,但他知道自己終究要離開,心底不知怎地竟感到微微的遺憾。

  “該走了……”他望著地上落了一地、死盡的毒蟲,表情有些不屑。這種不入流的毒也想傷他?他可是武林中名聞遐邇的“藥王神醫”啊。這世上沒有多少毒物能傷得了他,素來只有他毒死人,要說毒物……他才是天下至毒之物吧。

  走了幾步卻又回頭,他安心地看到雀榕的丫杈正以極快的速度萎縮中,少了巨大雀榕的包圍,這棵老樹看起來更雄偉了。

  “藥王”靜靜地站在那裡凝視著老樹片刻,他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淨是溫柔,那是極少極少人見過的溫柔,他只知道自己心中不知怎地竟有些不舍……迷茫中,總覺得自己似乎還有什麼未盡之事。他想不起來,但老樹看起來似乎不再那麼憔悴,他心中的喜悅難以形容。

  藥王終於還是走了,而蒼木一直目送他;他數度回頭,都在蒼木心中留下深深刻印。他忘記了雀榕這幾百年來帶給他的痛苦,忘記了與他相處幾百年的雀榕正在死去,雀榕哭泣哀號呻吟的聲音完全不存在,他只是以無比愛憐的眼光注視著他的小女孩……

  這是他們第二次相遇;於是,蒼木相信他們還會有第三次相遇。

  他要活著等那第三次的相遇……就算真的要等到四千歲。

  ***

  你,相信世界上有輪回嗎?

  對一棵樹齡動輒千百年的老樹來說,輪回是真的存在的。

  他們是生命的見證,是死亡的見證,是四季的見證,是土地永不止息的回憶。

  就好像春天總是會來,冬天也總是會去;就像松鼠一家總是會在他身上住一陣子;就像住在他老朽樹皮底下那些躍動著生命的小蟲子們;就像天上不停流轉的日月星辰……

  就像他所鍾愛的小女孩,她來過、她走了,但她總是會再來,不管要等多久。

  無數個四季過去之後,他已經是森林裡極老的老樹了,比他年歲還大的雖然還有,但數量已不多;他們退居到更深的深山裡去,只有他堅持著留在原地。他有些傻氣地擔心如果自己移動了位置,即使分毫也好,女孩將會找不到他。

  他是一棵癡心癡情的樹,但從來都沒有人發現,他遠眺的目光看得越來越遠,姿態越來越堅決。

  他有預感他們就快能相遇了,他日日夜夜如此企盼著。這是他開天闢地以來唯一的願望,為了這願望,他甘願當一棵樹——

  然後那一天到來了,以他從來沒想過的方式。

  遠方馬蹄達達而來,當那渾身是血的女子倒臥在他身旁之時,他知道,他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

  這裡,就是她的安息之地了嗎?

  一個能永遠得到寧靜,永水遠不用再殺人的地方?

  她無言地靠在大樹上,姿態仿佛她從來沒離開過這裡,仿佛她一直以來都靠在這棵樹上似的安詳。

  “唉……何苦呢?看在大家同僚一場,不如你就自我了斷了吧。”老者歎息著說道。他們七個人謹慎地包圍著她,她的武功太高、太詭譎,儘管已經身受重傷,但他們依然不敢大意。

  “哈哈……”女子嘔出兩口鮮血,冷眼看著老者。“你當然希望我能自我了斷,因為你永遠沒把握是否能殺得了我,說不定要在此地喪命的是你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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