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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雀榕……我天生力氣小,沒攀著什麼就站不起來……你這麼高大,我這麼弱小,我能傷害你什麼呢?”說著,那嫩綠的雀芽在風中顫巍巍地抖動著,晶瑩的露珠落在他身上,那仿佛人類女子的眼淚一般。

  那淚珠打動了他。

  記憶深處,某一個下著大雪的夜裡,被遺忘的小女孩瑟縮地躲在樹洞裡時也曾落下這麼一滴水。她很倦很倦,而夜很深很深,她蜷曲著身子睡著了,臉上卻滑落了一滴灼熱水珠,那水珠……燙傷了他。

  他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痛”,不同於刀子割在身上的痛,而是發自內心最深處最深處的痛,令人刻骨銘心,令人永難忘懷——如同現在雀榕臉爬到其他的樹木身上,他可以聽到他們無聲的呻吟、聽見他們日漸虛弱的氣息……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雀榕致命的擁抱一分一秒地奪去他的生命力,她終於可以自己站立起來,而他將是她永恆的支柱,死亡的支柱。

  他並不後悔自己當年的心軟,他經常想起的是雀榕當年嫩綠可人的模樣。動了心就要付出代價,只是沒想到會連累那麼多其他的樹木陪葬……

  他已經氣息奄奄,儘管身軀依然站得筆直,但是他的顏色卻漸漸淡了。雀榕臉上沒有半絲憐憫,相反的,她怨他不能活得更久、不能讓她攀得更高。

  “天那麼高,我卻是如此的矮小,我好想伸出手摸摸天空的溫度,好想伸出手直攀到月亮上去,你為何不能幫我的忙?為什麼呢?”

  “因為我就快死了。”

  “你為何要死?為何不能撐住我?我好想好想啊……”

  蒼木不再說話了,他連說話的氣力都使不出來。望著雀榕那張充滿了渴望的臉孔……當雀榕轉頭看他的時候,他看到了那一抹怨懟、看到那一絲絲的不滿……

  “當初我以為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的。”雀榕低聲訴說著。“你是這森林裡最高的存在……如果是你,一定可以讓我伸手摸到天……”

  但沒有任何樹木可以摸到天,他想這麼告訴雀榕;但雀榕也沉默了,她正忙著尋找更高大的樹木,她那依然細緻嫩綠的手臂伸得更遠更遠,上天下地將這森林全網進她懷裡。

  很快的,這古老森林中的老樹們就要全數死亡,死在雀榕看似親密愛憐的致命擁抱中。

  他好懷念那小女孩,曾經用一雙胖胖小手擁抱他的小女孩,曾經用小臉蛋在他身上摩挲的小女孩……他就要死了,但幾百年前的記憶卻依然如此清晰,如果可以再看她一眼,那該有多好!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死前如此想念起一個幾百年前的小女孩,或許因為小女孩是他唯一愛過的人吧……

  然而,“愛”是什麼呢?他毫無概念。是如同幾百年前老樹們所說的靜靜守護著直到老死嗎?他現在就要死了,身旁唯一相伴的就是取他性命的雀榕。他愛雀榕嗎?凝望著雀榕那雙不斷往上望的渴望眼睛,他只能歎息了……他的小女孩才是他唯一愛過的,儘管他不懂什麼叫“愛”,但卻明白雀榕與小女孩之間的不同。

  然後……她來了。

  這樹林已經幾百年不見人煙,但她卻來了,是冥冥中呼應著誰的呼喚嗎?

  她長大了,模樣也不同了,但他卻一眼就能認出她來;不是因為她耳後仍然有那抹紅印,更不是因為她抬頭打量他的眼光。他說不出自己為何知道,可是他就是知道。是她。是她。是她!

  上天垂憐,竟讓他在臨死之前再見到她一面。

  然而這個“她”在世俗的眼光中其實是個男人,一個其貌不揚、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

  男人背上背著草藥竹簍——斗笠低低地蓋住了他的頭臉,但那一點也沒有關係,對蒼木來說,他所看到的依然是當年那可愛的小女孩。

  他看到女孩站在樹底下,無言地抬頭靜靜望著他,參天巨木突然飄落了無數枯黃的樹葉。

  周圍沒有風,天空並沒有下雨,那些樹葉像是眼淚一樣奔流不止,靜靜地、靜靜地回旋著落下。

  幾片葉子落到男人身上,他像是有些狐疑,又像是有些迷惘似的拾起那毫無生命的枯葉。

  他從來不曾見過這棵樹,望著這棵已經有幾百年的老樹,他心頭突然泛起了陣陣無名哀愁……

  他只是路過這座山,聽說這座老森林靈氣逼人,想來山中必有奇珍異草,但誰知道花了幾天爬上來之後才發現這是一座即將毀滅的老林。

  被雀榕纏上的林子是註定了要死的,無論有多古老,無論有多珍貴。

  雀榕恐怖的擁抱會殺死所有老樹,直到她霸佔整座森林為止。

  他歎息一聲,凝望著眼前的老樹。多可惜啊,要花多少時間才能長得如此俊俏挺拔!他已經活了幾百年了吧?如今卻要死了……這些落下的樹葉是他臨死前的眼淚麼?

  思及此,一陣陣酸苦湧上心頭,他放下了竹簍,掏出腰間銳利的斧頭

  就當是做好事吧,儘管他這一生所做過的好事屈指可數。

  在這樣的林子裡,他什麼也找不到了。有雀榕的地方,還能長出什麼奇花異草?他這趟來的目的是想找傳說中極毒的“綠古樹蟾”,沒想到殺人的樹蟾沒找著,卻在這裡救了一棵老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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