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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荊錦威在病床昏睡兩天了,孔文敏寸步不離地照顧他。她看著錦威,他看起來好慘,他的臉腫了,佈滿黑青。他身上處處有傷,貼著大大小小的紗布,而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腿膝下處沒了,那兒空蕩蕩的,膝蓋處包著一團繃帶。

  孔文敏徹夜未眠地守護著他,她一向最愛乾淨,最不能忍受邋遢,她總是要將自己打扮得無懈可擊,才肯見人。這會兒她忘了梳頭,忘了化妝,身上還穿著兩天前錦威出事時,她在家穿著的無袖雪紡洋裝,醫院空調很冷,但她沒感覺。她的眼睛佈滿血絲,因為哭泣,她的眼睛酸痛。

  她慌亂地想著,錦威醒來,她要怎麼跟他說呢?他少了一條腿,他會怎樣?他會崩潰吧?錦威,錦威……她疲憊的閉上眼睛,她渴望時間倒退,那麼她不會跟他爭執,那麼,她會對他溫柔一些,那麼……當他憤怒的甩門離去時,她會去追。

  當她接到錦威出事的電話時,那刻她的心臟凍住了。她知道錦威是重要的,她為什麼這麼蠢?蠢得忽視這個值得深愛的男人?蠢得害了他?也害了無辜的蘇家偉?還……還害了蘇笙。

  孔文敏心悸地想著先前荊家人的話,還有護士的話,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地討論死亡的蘇家偉,他們說起蘇笙——

  “真可憐,連哭都不哭呢!”

  “大概嚇壞了。”

  “怎麼只有她來處理?她的家人呢?”

  “好像她就是蘇家偉唯一的親人。”

  “真可憐……”

  孔文敏握緊雙手,淚如雨下。她咒過蘇笙,憎恨過蘇笙,但此刻蘇笙發生不幸,她只感到恐懼,她成了劊子手。

  荊錦威醒了,他的視線一片模糊,慢慢地,他看清楚了,坐在床邊,那垂著頭,眼色茫然的,正是他心愛的女子。

  “文敏……”

  孔文敏一震,抬起臉,淚眼迷蒙,怔怔望著他。

  他記起來了。“我……出車禍……”低頭,看見沒了的右腿,他一時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我的腿?”

  隨即他又茫然地問:“家偉……蘇家偉……”轉頭看文敏。“我作夢是不是?”他的意識還不是很清楚,腦袋昏沉,記憶片片段段地。他覺得自己好像從個很黑的夢裡醒來,這夢裡發生了什麼,他沒印象。

  可是他記得墮入黑暗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迎面而來的卡車、巨大的光束、家偉呼喊……家偉呢?

  孔文敏倒抽口氣,驀地俯身抱住他,在他耳邊迭聲喊:“我錯了、我錯了……”她痛哭。“我以為你會死,我怕你會死,我不能沒有你,我太壞了,錦威,你原諒我,錦威……”

  荊錦威望著撲在懷裡的人兒,她的眼淚弄濕他,他被轟得腦袋一片空白,他又張望慘白的房間,望著門口。然後,他望著右腿,又問一次:“我的腿怎麼了?”

  孔文敏哭得更大聲。

  “我的腿……文敏,我的腿……”他面色發青,顫抖起來。

  孔文敏捧住他的臉,顫聲道:“你聽好了,是,你的腿沒了。”她溫柔地摸住他的臉。“沒關係,你有我,我會永遠陪著你,你不要怕,我陪你。”

  荊錦威別開臉去,不看她。“蘇家偉呢?他怎麼樣了?”

  孔文敏緘默了,他又轉過臉來,盯著她。“為什麼不說?”

  孔文敏只是哭。

  “他死了?”荊錦威覺得快不能呼吸了。

  她不說話,默認了。

  荊錦威爆出一聲怒吼,瘋狂地捶著床。“我害死他!我害死他!”他又打自己。“我死了算了!”

  “錦威,錦威!”孔文敏企圖抓住他的手,她按下緊急鈕。她試著讓錦威鎮定,但他瘋狂地咆叫著、打著自己,孔文敏痛心,忙著拉他,安慰他。

  護士進來了,她們為他打針,讓他鎮定。

  當她們協力將荊錦威制伏了,孔文敏白著臉,喘著氣,看著悲慘的荊錦威。

  蘇笙恨不得昏死過去,偏偏她很清醒。她跟葬儀社討論後事,她忙著簽署各式文件,她忙得暈頭轉向,她要做出各種決定,她要挑選棺木,挑選儀式,挑選弟弟最後要穿的衣服,挑選陪葬的物品,挑選出殯的日子。

  她很麻木,看起來很鎮定。她筋疲力竭,機械性地做這些事,機械性地回答問題。

  第二天晚上,她回家。

  在店前,有個人等著。路燈映著他高大的身子,他穿著黑西裝,他靜靜地站在拉下鐵門的餐廳外。

  “荊永旭?”蘇笙走上前。

  荊永旭轉過身,望著她,他幾乎立刻被擊倒!

  她看起來好慘,她竟然穿著棉睡衣,頭髮糾結著,面色蒼白著,她是不是都沒吃?她好瘦好小,身上的睡衣松松的,掛在她身上。

  “你怎麼來了?”蘇笙開門。

  他跟她上樓,她打開二樓的鐵門,讓他進來。

  “你不是九月才回來嗎?”她開燈,進廚房泡茶給他。

  荊永旭坐在沙發,心中冰冷。如果她哭,他會立刻安慰她;如果她歇斯底里,他會立刻張臂緊抱她,但她竟然這麼平靜?這麼鎮定?這麼平常心?這令荊永旭害怕。

  他知道這是什麼;這是麻木,這是太悲痛時會出現的情緒。她此刻是在假裝,假裝悲痛不在,假裝鎮定,把痛苦跟身軀分開,這就像顆未爆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觸發,然後便不可收拾……現在,她還在壓抑情緒。

  蘇笙端茶過來,放在矮桌上。然後在他對面的地板坐下,望著陽臺。

  他看著她,看著那雙大大的眼睛,那麼空洞,失去光彩。他傷心地望著她,如果她哭就好了,痛苦是不可能因為壓抑就消滅的,它只會因為壓抑,到最後讓人變成神經病,讓人瘋狂。

  她叫叫也行,罵罵老天爺都好,但她太鎮定了。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輕輕問:“晚上吃了沒?”

  她搖頭。

  “想吃什麼?我做給你吃。”

  她又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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