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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唧唧複唧唧,貧女當窗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泣啼。
  阿兄從軍死,爺親病無生。阿娘今何在?黃土掩孤墳,
  弟妹泣腹鳴,九死一為奴。阿姐從倡去,面笑裂帛心。
  父死嬌生兒,惶然無棲處。官吏猛于虎,催稅肉抖衣。
  十室九室空,尚有半戶殘。淚眼壓金線,勤為貴人織。
  可憐手爪十,有指片甲無。唧唧複唧唧,貧女當戶泣,
  閨中夢裡人,夜冷鬼守屍。涕淚和機杼,唧唧複唧唧……

  她勒住馬,靜靜的聽著織坊女孩兒們唱歌。

  這裡是光輝燦爛的麗京最陰暗的貧民窟。麗京織巧,獨步天下。西極處心積慮想征服整個東霖,與其是為了虛無縹緲的預言,還不如說是為了港口和織工。

  但是東霖引以為傲的織工卻在這樣陰暗的貧民窟裡,許多女孩兒不見天日、日以繼夜的在織坊裡辛勤的工作。織坊女人不到三十就毀了眼睛和健康,卻有更多的女孩子想進織坊。

  當年東霖被西極與西島夾擊,攻破首都麗京,在那一役裡頭,死去了多少上戰場的男丁。後來靠著羽林衛軍奇襲成功,又借了南苗兵力,三劫糧草,餓死西極無數士兵,又有死士焚燒港口與戰船,逼退西島,從此不敢來犯……

  然而,國未破,家已亡。

  失去家人的孤女,沿路啼泣。她親眼看到許多餓死在路邊的女孩,衣不蔽體,卻守禮的將自己的小腿和大腿用布帶纏好,端正的跪死。

  好人家好教養的女孩兒反而死得最快。能擦乾眼淚活下來的,要不為倡,要不就進織坊。

  當窗織……織出多少骨肉離散,每一個軋軋聲,都像是對她指責多少戰爭殘酷。

  而她,卻還是忙於戰爭,同樣的家破人亡。

  原本該掉淚的,她反而嘴角微微上揚,一個譏諷的笑。

  「若是宮裡歌姬看到你這笑容,想不愧死?任是百囀如黃鶯出穀,也不得凰翼將軍一笑,可是一聽這粗鄙鄉音就開顏了。」慢條斯理的聲音,不用轉頭就可以知道他那玩世不恭盡寫在臉上,「我說將軍,好歹您也身兼監國大任,怎好只帶了三五個羽林衛就出宮?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也得好好保重才是……凰翼將軍,監國公主木蘭。」

  「大膽!竟敢直呼公主名諱!」羽林衛喝斥這個風塵僕僕的軍裝男子,不管他戰功再彪炳,也不當對羽林衛最敬重的將軍無禮。

  木蘭微抬手,抑止了羽林衛,「好久不見,段將軍,邊關安靖否?」拱了拱手。

  段莫言笑了笑,即使戰甲在身,仍不減風流文雅,「託福託福。封雪江春來雪融,湍急得很,北鷹忙著放牧,我才能忙裡偷閒,被阿鈺遣來遣去。唉,城裡當大官的都這樣,以為大夥兒沒事幹,只忙著邊境鬥蟋蟀是吧?發個命令我得跑二十天呢!真是沒天良的小親親……」他眼珠一轉,「對了,忠心耿耿的唐侍讀呢?若是他跟著,輕從簡行就罷了……他該不會還在黑風嶺打流寇吧?」

  「這話不當。」木蘭微微一笑,舒韁緩行,「一來,唐校尉官拜六品,加封監國侍讀,並不真的是本宮侍讀,也未必需要隨侍在側。二來,羽林衛軍皆是忠肝赤膽之士,有他們保護,本宮很放心。」幾個羽林衛已經對他怒目而視。

  「哦?」段莫言眼珠子轉了轉,「我說將軍大人,公主殿下呀,你若不把你那忠心又能幹的侍讀放在眼底,乾脆把他賜給我吧。我一個人守邊關,連個可以委託一下放假偷懶的副將都沒有,我又不是鐵打的,也可憐可憐我,忙得連追小姑娘的時間都沒有……」他輕鬆的策馬慢行,與木蘭並轡,「唉唉,公主啊,我跟你哀了半天,好歹把唐校尉賜了我吧。」

  「免談。」細語著只有段莫言聽得見,她眨眨眼,銀鳳盔下的清湛眼睛隱隱有著笑意,「本宮代唐校尉謝謝你的抬愛,段將軍。」木蘭一勒馬韁,「或許你找唐校尉商議,流寇已剿滅,若是腳程快,明天就會回麗京。若是他願去邊關,本宮自然可以考慮。」

  「他聽我的?」段莫言很無奈,「他聽我的,就不會連路過邊關都懶得跟我喝杯茶!公主,你好心點,將他賞我吧。我獨木難支廈呀!」

  「本宮知道你有辦法的。」她話鋒一轉,似笑非笑的,「將軍倒是留意點,別讓禦史抓了把柄去。酒呀絲綢呀,走私無妨。兵器馬匹糧食可千萬守緊些。」

  段莫言心口提了提,遠在京城的公主,居然也知道這些事兒?「公主說些什麼,屬下竟不懂了。」

  「你不懂,本宮怎麼會懂呢?」她勒住馬,光燦燦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轉,眼神這麼和藹,他卻覺得讓那和藹底下的通澈勒緊了一圈脖子。

  他守邊多年,個性原本就懶於廝殺,善於謀略,溝通多而交戰少。有時邊境居民私自貿易,他也睜隻眼閉隻眼,有時糧食不及北運,他還是會冒險走私牲口喂飽營兵。用得就是赤罕人喜歡的烈酒。

  望著監國含笑的眼,素知她的性子,段莫言長歎一聲,「馬匹?赤罕人多的是馬匹,要我們的劣馬做什麼?阿鈺倒是讓馬監拘緊些,送來那些瘦巴巴的馬來幹啥?我們邊關的狗倒比馬還大!到底怎麼養馬的?」輕輕鬆松連打帶消,不否認也不承認。

  「這麼說,是沒有的事情。」木蘭點點頭,「本宮也說,段將軍為國為民,自然不會為了私利通敵叛國。本宮倒要好好跟禦史說明說明。無字無據,憑幾個馬奴的讒言,就要汙了段將軍的清譽,這是絕對不成的。」

  原來是馬奴?!上回為了那群馬奴偷賣糧秣,把馬餓病了,段莫言打了他們一頓軍板,早知道全打殺算了!在心裡破口大駡,也幸好赤罕人向來口頭約定不立字據,要不然萬年牢有他的位置了!只是現在這個人情欠下來,也跟把頭押在監國手底差不多。唉唉,我怎不小心些?

  「段將軍珍重。」木蘭欠欠身,「皇太后賜宴,遲了,恐怕又有枝節。」

  「唉唉,監國公主凰翼大人,」他想到要面對那群大臣就頭痛,多拉個討厭宴席的人墊背也好,「皇太后賜宴您自然也要去的,不如我們並轡徐行,順便一起賞春吟詩,您覺如何?」涎著臉諂媚,這個超大擋箭牌不用怎行?

  木蘭怎會不知道他的意思?她好脾氣的笑笑,「段將軍雅興,原本不當辭的。奈何本宮仍有軍情需處理,這就不奉陪了。我已啟稟皇太后,將軍徑去就是。」

  「喂!公主!唐校尉呢?」猛然想起她沒應允,段莫言在背後大叫,「您也給句話兒呀~」

  她策馬而去,只留下滾滾黃塵。

  「哎唷,我的公主。你又不嫁人家,又不讓人科甲出身,或拿個武狀元,也不讓我帶他立點戰功,男人怎麼好當你一輩子侍讀,哪裡有出息呀……」他望著馬背上窈窕的背影,不禁歎息。

  回望南方不遠的巍峨宮闕,和破舊的織坊恰成強烈對比,馬兒不安的踏了踏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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