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昨夜之燈 | 上頁 下頁 |
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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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又往地底下沉去。她眼看著這張臉在她面前「變」,不知怎的,她想起前不久在電視上重映的黑白片:化身博士。那男主角能在轉瞬間由善良變為猙獰,由君子變為惡魔。她瞪著他,額上也在冒汗了,手心也在冒汗了,背脊上也在冒汗了。她可以感覺到自己那件薄薄的絲襯衫,被汗水濕透而貼在背上。「雪珂,」他終於開口了,聲音緩緩的,冷冷的,帶著嘲弄與羞侮的。「你──在向我求婚嗎?」 她感到全身的血液像一下子被抽得光光的,心臟倏的往下一墜,落到個無底深淵裡去了。她知道自己一定又「慘無人色」了。又來了!那個晚上的傷痛又來臨了。她挺立著,汗水順著背脊往下淌。她想掉頭而去,立刻掉頭而去。可是,她居然聽到一個軟弱萬分的聲音,從自己嘴中細細的、弱弱的、可憐兮兮的吐出來:「你說過,要用我的方式來愛我!」 「那麼,你確實是在向我求婚了!」他慢吞吞的說:「你要我跟你結婚,一起上菜場,一起進廚房,一起上床,製造合法生命,然後,看你餵奶包尿布,看你在孩子堆中蓬頭垢面,拿著鍋鏟對我呼來喝去──這種生活我看得太多太多了!對不起,雪珂,」他緊咬嘴唇,唇邊的肌肉全痙攣了起來。他忽然笑了,嘲弄而冷酷的笑了,刻薄而尖酸的笑了。他邊笑邊說:「哈哈!雪珂,你真讓我受寵若驚!我說過用你的方式來愛你,並不知道你的方式只有這一種!原來,你這麼急著怕嫁不出去!你為什麼捉住我,不捉那個七四七呢?因為我已經有經濟基礎,有房子有車子有事業了嗎──」 她驚愕萬狀的瞪大眼睛,然後,想也不想,她揮手就給了他一耳光。這一耳光打得又清脆又結實,這一耳光把他那可惡的笑容打掉了。他不笑了,他瞪著她看,眼中流露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兇光,他一把就抓牢了她的手腕,用力扭轉,扭得她整個胳臂都好像要斷掉了。他厲聲的,兇暴的喊了出來:「你以為你是誰?你敢打我耳光!你有什麼資格打我耳光?我告訴你,你是我玩過的女孩裡最沒味道的!我連跟你上床都提不起興致!你那見鬼的倫理道德觀念!想和我結婚,門都沒有!如果我肯結婚,今天還會輪到你來求我,我早就娶了別人了!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你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你太高估自己的力量,你以為我和你在戀愛嗎?你不知道我僅僅拿你在填空嗎?你不知道你對我來講,不夠資格談任何前途未來嗎?──」 她用了全身的力氣,把手腕從他掌握中抽出來。她瞪著他,恐懼的瞪著他,這才發現,自己從沒有真正認識過他。他不是個正常人,他是個精神病患者,他是個瘋子!他不可能是她用全心靈熱愛著的那個男人。她返身開門,全身發抖,哆嗦著扭轉門柄,聽到他在身後喊:「我勸你不要像上次那樣滿街去展覽你的失戀相!這次,我不會跟蹤你,我對你的興趣已經沒有了!被汽車或火車撞死,是你活該!」 她打開房門,「逃」出了那間公寓。衝到電梯裡,她背靠在電梯壁上,覺得冷汗從額上滴下來,沿著脖子,流進衣領裡。她用衣袖拭著汗,立刻,整個衣袖都被汗濕透了。她站在那兒,只覺得自己兩條腿都在發抖。電梯降到了底樓,她機械化的邁步出去,一陣熱烘烘的空氣撲面而來。她走出大廈,陽光曬在頭頂上,帶著燒炙的力量。她站在街邊,看著街車滿街穿梭著來來往往,腦子裡還在轟雷似的迴響著他的話:「我勸你不要像上次那樣滿街去展覽你的失戀相!這次,我不會跟蹤你!我對你的興趣已經沒有了,被汽車或火車撞死,是你活該!」 是的,她慌亂的去抓住腦中的思想。不要滿街去展覽自己的失戀相!她必須有個地方去,她必須有地方躲,她必須有個地方藏!藏起自己的屈辱,藏起自己的失敗,藏起自己的絕望,更藏起自己那顆無知的、盲目的、可悲的心!「家」,她想著這個字,咀嚼著這個字。「母親」,一個名詞,一張臉,一雙手臂,一個可供憩息的胸懷。她站在街邊,揮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回到家裡,裴書盈剛剛下班回家。她筆直的走向母親,溫柔的,清晰的,安靜的說:「媽!我知道我又蒼白得像張紙了,不要在我滿身找傷口,我身上一點傷都沒有。只是,我的心不見了,給一種我不明白的動物咬走了。不過,沒關係,讓我休息一段時間,我保證,我還是會活過來。我可以讓一個人打倒,我不能讓一種我不明白的動物打倒!所以,我會活過來,我會活過來!」 裴書盈睜大眼睛,看著面前那張蒼白如死,卻鎮靜如石頭般的臉孔,完完全全的嚇愣了。 ▼第十五章 足足有十天,雪珂待在家裡,大門都沒出過一步。 她非常非常安靜,常常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坐在窗前,她可以一坐好幾小時。尤其是晚上,台北市燈火輝煌,她就痴望著那些在黑夜中閃爍的燈光,經常看上整整一夜。當黎明來臨時,她會用極端困惑的眼光,注視著那陽光乍現的一瞬。她始終沒有告訴裴書盈,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 裴書盈也不敢問,她從雪珂那安靜得出奇的臉龐上,看出這回絕不是情人間的爭吵,看出雪珂是真正的遭受了「巨創」。這「巨創」嚴重的程度,是裴書盈幾乎不敢去探究的。她那麼靜,靜得不像還活著,靜得讓裴書盈驚悸而害怕。但是,雪珂並沒倒下去,她那麼努力的「活」著,那麼努力的「養傷」,那麼努力的去找回自我。那種努力,使裴書盈都能感覺到,體會到,而為她深深感動不已。 這十天的蟄伏,可能是雪珂生命中最漫長的一段。她大部份的時間都在沉思,那烏黑的眼珠,變得濛濛的帶點灰顏色,靜悄悄的轉動著。人的頭腦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能裝得下萬古之思,千古之愁。她就坐在那兒沉思,把十根手指甲全啃得光禿禿的。這十天裡,她沒有接聽任何一個電話,事實上,那個葉剛根本沒有打電話來,也沒有再出現過。雪珂顯然也不期望他的電話和出現,這是一次徹徹底底的結束。裴書盈心痛的看她這麼嚴重的去「結束」一段情,苦於沒有辦法幫助她。她不聽電話,不出門,不看書,不做任何事,連唐萬里寫來的信,都堆在案頭,沒有拆閱。 裴書盈那麼擔心,她已經想找精神科的醫生來治療她了。但,十天後,她突然又有了精神,又「活」著了。她從她蜷伏的椅子裡站起來,去梳頭洗臉,換了件乾淨清爽的米色洋裝,她打了個電話,不知道給誰。然後,她拿起手提包,告訴母親說:「媽,我要出去看一個朋友!」 裴書盈望著她,她多瘦呵,十天裡,她起碼又瘦了三公斤了。不過,她肯出去看朋友,總算有轉機了。裴書盈心痛的點點頭,於是,雪珂出去了。 雪珂去看的朋友,是裴書盈絕想不到的,她去了徐家,不是看徐遠航,徐遠航這時間正在上班,她去看另一個人:林雨雁。坐在徐家客廳裡,林雨雁一見到雪珂,就驚異的叫了起來:「老天,雪珂,你病了嗎?怎麼這麼瘦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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