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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從沒聽過有人這樣強烈的自責,我呆了,雨農也呆了,我們兩個站在旁邊,像一對傻瓜,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小雙,不像往日的小雙,每當盧友文頹喪時,她就完全融化了。今晚,她好固執,她好漠然,她那冰凍的小臉呆呆怔怔的,身子直直的坐著,一動也不動。好像盧友文的聲音,只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的一陣寒風,唯一引起的,是她的一陣輕微的顫慄。我想,她一定聽這種話聽得太多了,才會如此無動於衷。於是,盧友文「更加」痛苦了,他抱著頭,「更加」懊惱的喊著:「小雙,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

  「我不恨你,」小雙冷冷的開了口,聲音好悽楚、好蒼涼:「我要恨,只是恨我自己。」

  「小雙,你不要恨你自己,你別說這種話!」盧友文狂叫著,像個負傷的野獸。「你這樣說,等於是在打我的耳光,小雙,我對你發誓,我不再賭錢不再晚歸了。我發誓,我要找出以前的稿子來,繼續我的寫作!我發誓!雨農和詩卉,你們作我的證人,我發誓,明天的我,不再是今天的我!我要努力寫作,努力賺錢努力上班,我要對得起小雙,我要做一個男子漢,負起家庭的責任!我發誓!」

  小雙低語了一句:「你如果真有決心,不要說,只要做!」

  我心裡一動,望著小雙,我覺得她說了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話:不要說,只要做!果然,盧友文拚命的點著頭,一個勁兒的說:「是的,我不說,我做!只要你不生氣,只要你不這樣板著臉,我做!我要拿出真正的成績給你看!不再是有頭無尾的東西!我發誓!」

  小雙低低的歎口氣,這時,才轉過頭來,望著盧友文,盧友文也默默的、祈諒的望著她。看樣子,一場爭執已成過去,我示意雨農告辭,小夫妻吵了架再和好,那時的恩愛可能更超過以前,我們不要再礙事了。

  小雙送我們到大門口,我才悄悄的問了一句:「為什麼吵起架來的?」

  「他——」小雙搖搖頭:「他要賣鋼琴!」

  「什麼?」我嚇了一跳:「為什麼?」

  小雙瞅著我。「你想,為了什麼呢?家裡再也拿不出他的賭本了,他就轉念到鋼琴上去了。我說,鋼琴是我的,他不在家,我多少可以靠鋼琴稍解寂寞。而且,這些日子,作曲也變成一項收入了。賣了鋼琴,我怎麼作曲呢?就這樣,他就火了,說我瞧不起他,侮辱了他!」我呼出一口長氣來。雨農在一旁安慰的說:「反正過去了,小雙,他已經說過了,從明天起,要努力做事了!」

  「明天嗎?」小雙又低低歎氣了。「知道那首明日歌嗎?『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只希望,他這一次的『明日』,是真正的開始吧!」

  從小雙家裡出來,我和雨農的心情都很沉重,我們是眼見著他們相識、相愛,和結婚的,總希望他們有個好的未來。但是,那個盧友文,是個怎樣的人呢?就像雨農後來對我說的:「他絕頂聰明,心地善良,也熱情,也真愛小雙,只是,他是世界上最矛盾的人物,忽兒把自己看得比天還高,忽兒又把自己貶得比地還低,你以為他是裝樣吧?才不是!他還是真痛苦!他高興時,會讓人跟著他發瘋,他悲哀時,你就慘了,他非把你拖進地獄不可!這種人,你說他是壞人嗎?他不是!跟他一起生活,你就完了!」

  用這段話來描寫盧友文,或者是很恰當的,也或者,我們還高估了盧友文!

  那天是二月三日,我記得很清楚。快過陰曆年了,銀行裡的業務特別忙。大約下午五點,銀行已經結業,我還在整理帳務,沒有下班。忽然,有我的電話,拿起聽筒,就聽到媽媽急促而緊張的聲音:「詩卉!趕快到宏恩醫院急救室來,小雙出了事!同時,你通知雨農,叫他馬上找盧友文!」

  我嚇呆了,一時間,也來不及找雨農,我把帳務匆忙的交給同事,就立刻叫了一輛計程車,趕到宏恩醫院。還沒到急救室,就一頭撞到了媽媽,她拉著我就問:「盧友文來了嗎?」

  「沒有呀!」我說:「我是從銀行直接來的,怎麼回事?小雙怎樣了?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媽媽急得語無倫次:「說是小雙支持著去敲鄰居的門,只說出我們的電話號碼,人就暈了!鄰居看她渾身是血,一面通知醫院開救護車,一面就打電話給我們!我和你奶奶趕來,她已經完全昏迷了,醫生說要立即輸血,動手術把孩子拿出來!可是,盧友文呢?盧友文要來簽字呀!」

  「媽!」我嚇得發抖:「是難產嗎?時間還沒到呀,小雙說要月底才生呢!孩子保不住了嗎?他們要犧牲孩子嗎?」

  「我也不知道呀!」媽媽大叫:「醫生說萬一不行,就必須犧牲孩子保大人!你還不去找盧友文!叫雨農到他公司去找人呀!」我心中怦怦亂跳,飛快的跑到公用電話前,急得連雨農的電話號碼都記不清了,好不容易打通電話,找到了雨農,我三言兩語的說了。就又飛快的跑回急救室,沖進急救室,我一眼看到小雙,她躺在床上,白被單蓋著她,她的臉色比那白被單還白。冷汗濕透了她的頭髮,從她額上直往下滴。醫生護士都圍在旁邊,量血壓的量血壓,試脈搏的試脈搏,血漿瓶子已經吊了起來,那護士把針頭插進小雙的血管。奶奶顫巍巍的站在小雙頭前,不住用手去撫摩小雙的頭髮。我挨過去,喊著小雙的名字。於是,忽然間,小雙開了口,她痛苦的左右搖擺著頭,一迭連聲的喊著:「奶奶!奶奶!奶奶!」

  奶奶流著淚,她慌忙摸著小雙的下巴,急急的說:「小雙!別怕!奶奶在這兒!奶奶陪著你呢!」

  小雙仍然搖擺著頭,淚珠從她眼角滾了下來,她不住口的喊著:「奶奶!奶奶!墜子!奶奶!墜子!」

  忽然間,我想起小雙說玉墜子是她的護身符的事,我撲過去,對奶奶說:「那墜子,她要那墜子,在她脖子上呢!」

  我掀開她的衣領,去找那玉墜子。倏然間,我看到那脖子上一道擦傷的血痕,墜子已不翼而飛。我正驚愕著,醫生趕了過來,一陣混亂,他推著我們:「讓開讓開,家屬讓開!馬上送手術室,馬上動手術!沒有時間耽擱,你們誰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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