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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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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忙你的吧!」我說著,就自顧自的歪在床上,順手在床頭上抽了一本雜誌來看,一看,還是那本登載著《拱門下》的雜誌,我也就隨意的翻弄著。小雙又已彈起琴來,一面彈著,一面耐心的向那孩子解釋著,那孩子只是一個勁兒的發愣,每當小雙問她:「你懂了嗎?」 那孩子傻傻的搖搖頭。於是,小雙又耐心的彈一遍,再問:「你懂了嗎?」 那孩子仍然搖頭。小雙拿起她的手來,一個指頭一個指頭的搬弄到琴鍵上去,那孩子像個小木偶似的被操縱著。 我希奇的看著這一幕,心想,這如果是我的學生,我早把她踢出房門了。「對牛彈琴」已經夠悲哀了,「教牛彈琴」豈不是天大苦事!我正想著,客廳裡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聲,接著,是重重的拉椅子聲。小雙立刻停止了彈琴,臉色倏然變得比紙還白了,兩眼恐懼的望著房門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就從床上坐直了身子,詫異的看著。果然,「豁啦」一聲,房門開了,盧友文臉色鐵青的站在那兒,重重的叫:「小雙,我警告你──」 「友文!」小雙站直身子,急急的說:「我已經教完了!今晚不教了!你別生氣──詩卉在這兒!」 「我知道詩卉在這兒!」盧友文對我瞪了一眼,就又肆無忌憚的轉向小雙:「我跟你講了幾百次了,小雙,我的忍耐力已經到了飽和點了,你如果要教鋼琴,你到外面去教,我無法忍受這種噪音!」 他指著那孩子:「你讓這傻瓜蛋立刻走!馬上走,這種笨瓜蛋,你弄來幹什麼?」 小雙挺起了背脊,把那孩子攬進了懷裡,她梗著脖子,憋著氣,直直的說:「這孩子不傻,她只是有點遲鈍,慢慢教她,一定教得好,沒有孩子生來就會彈琴──」 「我說!」盧友文突然大吼:「叫她滾!」 那孩子嚇呆了,「哇」的一聲,她放聲大哭,小雙慌忙把她抱在懷裡,怕撫著她的背脊,連聲說:「莉莉不哭,莉莉別怕,叔叔心情不好,亂發脾氣,莉莉不要傷心!」 那個「莉莉」卻哭得驚天動地:「哇哇哇!我要媽媽!哇哇哇!我要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 盧友文一把扯過那孩子來,把她推出門去。「你回家去!你找你媽媽去!趕快去!從明天起,也不許再來!」 那孩子一面「哇哇哇」的哭著,一面撒開了腿,「咚咚咚」的就跑走了。小雙呆呆的在鋼琴前面坐下來,低俯著頭,她輕聲的、自語似的說:「這下你該滿意了,你趕走了我最後的一個學生!」 「滿意了?滿意了?滿意了?」 盧友文吼到她面前來,他臉色發青,眼睛裡冒著火:「你知道嗎?自從你弄了這架鋼琴來以後,我一個字也沒寫出來!你知道嗎?」 小雙抬起頭來,她直視著盧友文,她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在我沒有弄這架鋼琴來之前,你也沒有寫出什麼字來!」 盧友文瞪視著小雙,他呼吸急促,眼睛發紅,壓低了聲音,他用沙嗄的、威脅的、令人心寒的聲音,冷冷的說:「你是什麼意思?你認為我根本寫不出東西,是不是?你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心裡有什麼話,你就明說吧!」 小雙的眼睛發直,眼光定定的看著鋼琴蓋子,她的聲音平靜而深邃,像來自一個遙遠的深谷:「我尊敬你,我崇拜你,我熱愛你,我信任你,所以我才嫁給了你!我知道你有夢想、有雄心、有大志,可是,夢想和雄心都既不能吃,也不能用。為了解決生活,我才教鋼琴──」 「你的眼光怎麼那麼狹窄?」 盧友文打斷了她。「你只擔心今日的柴米油鹽,你難道看不見未來的光明遠景?我告訴你,我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你不要用要求一個平凡人的目標來要求我!」 「我盡量去看那光明遠景,」小雙幽幽的說:「我只擔心,在那遠景未來臨之前,我們都已經餓死了。」 「小雙,」盧友文咬牙切齒:「沒料到你是如此現實,如此狹小,如此沒深度,如此虛榮的女孩子!」 小雙抬眼瞅著他。「你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但是,你一樣要像一個平凡人一樣的吃喝,食衣住行,沒有一件你逃得掉!即使我們兩個都變成了神仙,能夠不食人間煙火,可是──可是──」她垂下頭,半晌沒說話,然後,有兩滴淚珠,悄然的滴碎在鋼琴上面,她輕輕的自語:「我們那沒出世的孩子,是不是也能不吃不喝呢?」 我愕然的瞪著小雙,這才發現,她穿了件寬寬鬆鬆的衣服,腹部微微隆起,原來她快做媽媽了!我再注視盧友文,顯然,小雙這幾句話打動了他,他的面色變了。好半天,他站在那兒不說話,似乎在沉思著什麼,臉色變化莫定。然後,他走近小雙,伸手輕輕的撫摩著她的頭髮,接著,他就猝然的用雙手把小雙的頭緊緊的抱在懷裡,他激動的說:「我不好,我不好,小雙,我對不起你,我讓你跟著我吃苦!我自私,我狹窄,我罪該萬死!」 「不,不,不!」 小雙立刻喊著,愧悔萬端的環抱住盧友文的臉,把頭埋在他的懷裡,一迭連聲的喊:「是我不好,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我拖累了你!」 盧友文推開小雙,他凝視著她,面色發紅,眼光激動。 「你沒有什麼不好,是我不好!」 他嚷著。「自從你嫁給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我不能再固執了,我要去找工作,你的話是對的,即使將來有光明的遠景,現在也要生活呀!我不能讓你為我挨餓,為我受苦!何況你肚子裡還有個孩子。我盧友文如果養不活妻兒,我還是個男子漢嗎?小雙,你別傷心,我並不是一個只會說大話不會做事的人,我跟你發誓,我要從頭幹起!」 說完,他取出筆來,拖過床上那本雜誌,他在上面飛快的寫下了幾行字,指著那字跡對小雙說:「詩卉在這兒,詩卉作證,這兒就是我的誓言!現在,我出去了!」 他掉頭就往外走。 小雙跳了起來,追著喊:「友文!友文!你到那裡去?」 「去拜訪我大學裡的教授,找工作去!」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這兒,小雙面頰上淚痕未乾,眼睛裡淚光猶存,可是,嘴角已帶著個可憐兮兮的微笑,她對我苦澀的搖搖頭:「詩卉,你難得來,就讓你看到這麼醜陋的一幕。」 我用雙手抱住了她,笑嘻嘻的說:「是很動人的一幕,世界上沒有不吵架的夫妻。別傷心了,人家還寫了誓言給你呢,小母親!」 小雙的臉紅了,我問:「這樣的消息,也不回家去通知一聲啊?什麼時候要生產?」 「早呢!大概是明年二月底。」 「奶奶要大忙特忙了。」 我笑著說,一眼看到那本雜誌上的「誓言」,我拿起來,盧友文的字跡灑脫飄逸,在那上面行雲流水般的寫著:「我自己和我過去的靈魂告別了,我把它丟在後面,像一個空殼似的。生命是一連串的死亡與復活,盧友文,我們一齊死去再復生吧!」 我反覆讀著這幾句話,禁不住深深嘆息了:「小雙,」我感慨的說:「如果盧友文不能成為一個大作家,也就實在沒天理了!你瞧,他隨便寫的幾句話,就這麼發人深省,而且,文字又用得那麼好。」 「是的,文字好,句子好。只是,他寫給我幾百次了,他已經記得滾瓜爛熟,每當他覺得應該找工作的時候,他就寫這段話給我。這是──」她頓了頓,坦白的說:「這是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朵夫》那本書的末卷序中的句子,他只是把『克利斯朵夫』幾個字改成『盧友文』而已。」 我呆呆的看著她,愣住了。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小雙的語氣既酸楚,又無奈。而且,她似乎隱藏了很多很多要說的話,她似乎掙扎在一種看不見的憂愁中。我注視著她,她微笑著,忽然間,我覺得這屋子裡的一切都是不實際的,不真實的。尤其,小雙那個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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