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在水一方 | 上頁 下頁
三五


  詩堯有些結舌,眼光不敢直對小雙,他顯得精神恍惚而心情不定。「這是公司裡的慣例,沒抽出去的獎,就──就發給高級職員,代替獎金的。你──你想,咱們家已經有了一架鋼琴,再要一架鋼琴幹嘛?」

  小雙點了點頭,望了望媽媽和奶奶:「奶奶,我受朱家的恩惠,實在太多了!說真的,雖然這鋼琴是公司給詩堯的,不是花錢買來的。但是,我無功不受祿,怎好收這麼重的禮!但是,」她長嘆了一聲:「我可真需要一架琴。那音樂社結束之後,我──我──」她欲言又止,半晌,才吞吞吐吐的說:「我閒著沒事,也怪悶的,有了琴我好開心,把以前的學生都找回來了!」

  她再望向詩堯,委婉的一笑。「我收了,以後再謝你!」

  詩堯回過神來了,他的精神一振,小雙這個笑容,顯然令他心魂俱醉,他看來又驚喜、又狼狽、又興奮、又悵然。好一會兒,他才說:「小雙,不要再和我客氣。我知道,我有很多事情,都做得不很得體,如果我曾經有得罪你的地方,我們一筆勾銷怎麼樣?」

  小雙嫣然一笑,臉紅了。

  「提那些事幹什麼,」她說:「親兄弟,親姐妹,也會偶爾有點誤會的,過去就過去了,大家還是一家人。事實上,我感激你都來不及呢!談什麼得罪不得罪的話呢!要提得罪,只怕我得罪你的地方比較多呢!」

  我望望小雙,再看看詩堯,心想,這小雙也狡猾得厲害,把以前那些「不愉快」,全歸之於「兄弟姐妹」間的誤會,這可「撇清」得乾乾淨淨了。這樣也好,我那哥哥總可以死了心了。其實,不死心又怎麼辦呢?我注意到詩堯的表情,聽到小雙這幾句話,他卻真的高興起來,他笑了,臉上容光煥發。我不自禁的有點可憐他;當哥哥,總比當陌生人好吧!

  媽媽自始至終,就悄悄的望著詩堯不說話。當詩堯提到鋼琴的來源時,媽媽才對詩堯輕輕的搖了搖頭。詩堯完全看不見,這時,他又對小雙熱心的說:「我還有一樣東西送你!」

  又來了!我暗抽一口涼氣。每次,一樣東西才擺平,他就又要搞出一件碰釘子的事來。果然,小雙的眉頭立刻蹙了蹙,臉上微微的變了色:「詩堯,我不能再收你任何東西了!」

  「這件東西,你卻非收不可!」

  詩堯興高采烈的說,從沙發裡一躍而起,簡直有點得意忘形。他一衝就衝進了屋裡。小雙的臉色變得非常的難看了,她望著我,有點求救的意味,我只能對她揚揚眉毛,聳聳肩膀,我能拿我這個傻哥哥怎麼辦!奶奶和媽媽互望了一眼,媽媽就低頭去釘詩晴衣服上的亮片。室內有一點不自然,還有一些尷尬,就在這時,詩堯衝出來了,把一件東西往小雙手裡一塞,他神采飛揚的說:「你能不收嗎?」

  小雙低頭看著,臉色發白了,她用牙齒緊咬著嘴唇,淚水迅速的湧上來,在她眼眶裡打著轉兒。我愕然的伸長脖子看過去,原來是張唱片!我心裡真納悶得厲害,一張唱片有什麼了不起?值得一個興奮得臉發紅,一個激動得臉發白嗎?然後,小雙掉轉身子來,手裡緊握著那張唱片,我才看到封面,剎那間,我明白了。那張唱片的名字是:「在水一方」!

  「我可以借用一下唱機嗎?」

  小雙含淚問,聲音裡帶著點哽塞,楚楚可憐的。「家裡沒唱機,回了家,就不能聽了!」

  詩堯趕過去,立刻打開了唱機,小雙小心的、近乎虔誠的,抽出了那張唱片,他們兩個面對面的站在唱機前面,望著那唱片在唱盤上旋轉,兩人的神色都是嚴肅而動容的。室內安靜了一會兒,「在水一方」的歌聲就輕揚了起來,充滿在整個房間裡。全屋子的人靜悄悄的聽著,誰也沒有說話。一曲既終,詩堯又把唱針移回去,再放了一遍,第二遍唱完,詩堯又放了第三遍。等到第三遍唱完,小雙才長長的嘆了口氣,伸手關掉了唱機。拿起唱片,她愛惜的吹了吹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塵,然後一層層的把它套回封套裡。詩堯緊盯著她,說:「記得你曾經答應過我的一件事嗎?」

  「什麼?」小雙有點困惑。

  「你說你要把你父親生前作的曲,譜上歌詞,拿給我到電視公司去唱的。你知道,『在水一方』這支歌,已經很紅了嗎?」

  「是嗎?」小雙說:「我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真的不知道呢!」

  「有一天,街頭巷尾都會唱這一支歌。」

  詩堯說:「言歸正傳,你以前說的話還算數不算數?最近,電視公司和唱片業都面臨一個危機,沒有歌可唱!很多歌詞不雅的歌都禁掉了,所以,我們也急需好歌。你說,你整不整理?一來完成你父親的遺志,二來,你也可以有一筆小收入!怎樣?」

  小雙注視著他,然後,她毅然的一點頭:「我整理!現在有了鋼琴,我可以做了!只要有時間,我馬上就做!」

  「別只管說啊,」詩堯再追了一句:「我會釘著你,要你交卷的!」

  小雙笑了。我暗中扯了扯雨農的袖子,雨農就忽然間冒出一句話來:「盧友文最近怎樣?怎麼不跟你一起來玩?」

  我哥哥臉上的陽光沒有了,眼裡的神采也沒有了,渾身的精力也消失了,滿懷的興致也不見了。他悄然的退回沙發裡,默默的坐了下來。小雙倒坦然的抬起頭來,望著雨農說:「他忙嘛,總是那樣忙!」

  「他那部『天才與瘋子』寫得怎麼樣了?」我嘴快的接口。

  小雙望著我,微笑了一下。

  「他還沒鬧清楚,他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呢!」

  「說真的,小雙啊,」奶奶插口了:「友文的稿子,都發表在報紙上呀!你知道,咱們家只訂一份聯合報,我每天倒也注意著,怎麼老沒看到友文的名字呀!」

  「奶奶,你不知道,」雨農說:「寫小說的人都用筆名的!誰用真名字呢?」

  「筆名哦,」奶奶說:「那麼,友文的筆名叫什麼呀?他給聯合報寫稿嗎?」

  小雙的臉紅了,囁嚅著說:「奶奶,他現在在寫一部長篇小說,長篇不是一年半載寫得完的!有時候,寫個十年、八年、一輩子也說不定呢!在長篇沒有完成之前,他又不能寫別的,會分散注意力。所以──所以──所以他目前,沒有在什麼報紙上寫稿子。」

  「哦,」奶奶納悶的說:「那麼,報社給不給他薪水啊?」

  「奶奶,你又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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