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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佩青望著面前這個女人,心底迷迷惘惘的。

  「你不來見見?這就是黛黛,我的老相好!」他放肆的對那女人面頰上吻了吻,女的向後躲,發出一連串的笑聲。

  伯南說:「你別介意我太太,她頂大方了,絕不會對你吃醋!是不是?佩青?」

  佩青難堪的別轉頭,想退到臥室裡去,但,伯南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別走!佩青!來陪我們一起玩!」

  佩青被動的停住了腳步,伯南擁著黛黛坐進沙發裡,強迫佩青也坐在他們的身邊,揚著聲音,他喊來金嫂。

  「告訴吳媽,今天中午要加菜,五個菜一個湯,做得不合胃口當心我拿盤子砸她!」

  金嫂下去了,這兒,伯南乾脆把黛黛抱在膝上,肆行調笑起來,黛黛一邊笑著,一邊躲避,一邊嬌聲嚷:「不行!不行!你太太要笑的!」

  「她才不會呢!」伯南說著,把頭埋進了黛黛的衣領裡,黛黛又是一陣喘不過氣來的、咯咯咯咯的笑聲。

  佩青如坐針氈,有生以來,她沒有面臨過這樣難堪的局面。當他們的調笑越來越不成體統的時候,佩青忍不住悄悄的站了起來,可是,伯南並沒有忽略她,一把拉下她的身子,他一邊和黛黛胡鬧,一邊說:「你別跑!讓黛黛以為你吃醋呢!」

  他吻過黛黛的嘴唇湊向了她,她跳了起來,哀求的說:「伯南!」

  「怎麼,別故作清高哦!」伯南說,用手摸索著她的衣領:「你打骨子裡就是個小淫婦!」

  佩青的牙齒深深的咬進了嘴唇,恥辱的感覺遍佈她的全身,她眼前凝成一團霧氣,四肢冰冷,頭腦昏昏然。她依稀聽到黛黛那放浪的笑聲,依稀感到伯南的手在她身上摸索,依稀覺得周遭的穢語喧騰,她腦子裡嗡嗡作響,像幾百個蜜蜂在頭腦裡飛旋——然後,她聽到吳媽哭著奔進了客廳,嚷著說:「小姐!我這裡的事不能做了,真的不能做了!」

  她愕然的望著吳媽,無法集中腦子裡的思想,伯南厲聲斥駡著:「誰許你跑到客廳來!一點規矩都沒有,滾出去!」

  老吳媽擦著眼淚,哭著說:「我吳媽是老媽子,我伺候我的主人,可不伺候老媽子!那個金嫂太欺侮我了!我是小姐的人,不是金嫂的老媽子呀!」

  「你就是金嫂的老媽子!」伯南冷冷的說:「她要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不願意做,你可以走哦!」

  「是的,是的,我可以走!」吳媽拿圍裙蒙著臉,哭著喊:「我的小姐呀!」

  「他媽的!」伯南把桌子狠狠的一拍:「你在客廳裡哭叫些什麼?金嫂!金嫂!把她拉出去!她不做,叫她滾!」

  金嫂走了進來,拉著吳媽就向外面拖,吳媽摔開了她,挺直了背脊,說:「我走,我就走,不要你碰我!小姐,我可是不能不走了呀!」

  佩青腦子裡那些蜜蜂越來越多了,眼前的一切也越來越模糊,用手捧著她那可憐的、要炸裂般的頭顱,她喃喃的說:「吳媽!不!吳媽!」

  「滾滾滾!」伯南喊:「馬上給我滾!」

  吳媽哭著向後面跑去,佩青衷心欲裂,跟著走了兩三步,她向前面伸著手,軟弱的喊:「吳媽!你到哪裡去?吳媽!」

  「別丟人了!」伯南把她拉了回來:「一個老媽子,走就走吧,別掃了我們的興!」

  那個黛黛又在咯咯咯的笑了,每一個笑聲都像一根針一般刺進佩青的腦子裡。那淫褻的笑語、那放浪的形骸,人類已經退化到茹毛飲血的時代了,佩青呻吟了一聲,終於筆直的倒在地板上,暈倒了過去。

  佩青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她發現自己孤獨的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茶几上一燈熒然,窗外繁星滿天。她的意識仍然是朦朧的,只覺得渾身滾燙,而喉嚨乾燥。掀開棉被,她試著想起來,才發覺自己身軟如綿,竟然力不從心,倒在沙發上,她喃喃的喚著:「吳媽!吳媽!」這才想起,吳媽好像已經走了。走了?吳媽怎麼會走呢?在她的生命裡,從有記憶起,就有吳媽,可是,吳媽走了,被伯南逼走了。

  伯南,伯南做了些什麼?於是,她聽到臥室傳來的聲音了,褻語、笑浪,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正清晰的傳了出來。那個黛黛居然還沒有走,置她的生死於不顧,他們仍然尋找他們的快活!佩青麻木了,好像這對她已不再是什麼恥辱,伯南是有意用黛黛來淩辱她的,又有什麼關係呢?她的地位本來就不比黛黛高,黛黛是被伯南用錢包來的,她是被他用婚約包來的,這之間的差別是那麼微小!她只是傷心吳媽的離去。傷心自己失去了太多的東西:那些曾經愛護過她的親人們,那些對人生的憧憬和夢想,那些對愛情的渴求,那些自尊——全體喪失了!沒有淚,沒有哭泣,但她的心在絞痛,在流血。

  她周身都在發著燒,手心滾燙,渴望能有一杯水喝,但是沒有。她翻身,覺得自己每根骨頭都痛。咬著牙,她不願意呻吟,因為沒有人會來照顧她。望著天花板,那些紋路使她頭昏,沙發上有粒石子,她摸了出來,不是石子,是一粒小小的紫貝殼,從她的袋裡滾出來的紫貝殼!她的紫貝殼!握著紫貝殼,她彷佛又看到了海浪、潮水和沙灘!她終於哭了,捧著她的紫貝殼哭了。而臥室裡,那兩個人已經睡著了,他們的鼾聲和她的哭聲同時在夜色裡傳送。

  早晨,她昏昏沉沉的朦朧了一陣子,然後,她聽到他們起床了,金嫂給他們倒洗臉水,送早餐進臥室裡去吃,笑語喧嘩,好不熱鬧。她的頭重得像鐵,無法抬起來,喉嚨更幹了,心中燃燒著。接著,大門響,有人在敲門,是誰?金嫂去開了門,一陣爭執在大門外發生,伯南竄到了門口,沒好氣的大聲問:「是誰?」

  「吳媽,她又回來了。」金嫂說。

  「叫她滾!」伯南嚷著。

  「我不吵了,我什麼都做,」吳媽哭泣的聲音:「我只是——只是——離不開我那苦命的小姐呀!」

  「你沒有小姐!你趁早給我滾!」

  大門「砰」然一聲碰上了。

  佩青費力的把自己的身子支了起來,嘶啞的喊了兩聲:「吳媽!吳媽!」噢,她那可憐的老吳媽呀!倒回到枕頭上,她又昏然的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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