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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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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病越來越沉重了,我很清楚他已不久於人世。在醫院裡,他脾氣暴躁易怒,所有的護士醫生都被他罵遍了,連同房的病人都討厭他。他的麻痺從腿上延到腰上,由腰而胸,由胸而手,現在已經完全癱瘓了。於是,他只能動嘴,日日責罵醫生是「廢物」,是「混蟲」! 房子終於以十萬元的代價脫了手。事實上,這房子起碼可以賣二十萬,因為我急需錢,沒有時間講價錢,而買主知道這房子發生過血案,拚命殺價,我是能早一日脫手就好一日,只得勉勉強強的賣了。 我遵守前言,送了五萬元到爾豪那裡去,爾豪住在他一個朋友家中,一棟破破爛爛的違章建築裡,他正在幫忙起火,帶著滿手的煤煙出來,我把錢交給他,他沒有推託,立即接受了。我知道他也迫切的需要錢。他告訴我,去看過了夢萍,夢萍已經可以出院了,但他沒錢結算醫藥費,現在有了這筆錢,正好接夢萍出來。 我看著那矮小狹窄而簡陋的住宅,夢萍,出院後的她,將接受怎樣的一份生活? 這天,我提著媽媽給爸爸煮的湯到醫院去看爸爸,他顯得更加痿頓了。我把湯餵給他吃,因為他不能吃肉食,這只是一些冬菇煮的素湯。吃完之後,他很沉默,好多天聽不到他發脾氣罵人,我心中不祥的感覺加重了。 好半天,我才聽到他叫我:「依萍!」 「嗯?」我應了一聲。 「坐過來一點。」我坐到他的床沿上,他緊緊的盯著我看,看了許久許久,使我不安。 然後他說:「依萍,我沒有什麼東西留給你,只有新生南路那幢房子,就給你和書桓作結婚禮物吧!」 我把頭轉開,掩飾我湧到眼眶的淚水。 書桓!新生南路的房子!婚禮!這是幾百年前的事了?而今,書桓正在何方?那個和書桓攜手追尋著歡樂的女孩又在何方?這些事皆如春夢,再也找不到痕跡了。爸爸!他既不知我和書桓已經分了手,更不知道他那幢房子也早已換了主人! 我勉強的說:「結婚的事別談了吧,等爸爸病好了再說!」 「依萍!」爸爸責備的望著我:「你也學會說些應酬話來欺騙我了嗎?我知道我不會活著走出這家醫院了!」 爸爸的坦白讓我既難堪又難受,我默然不語,因為我知道對爸爸而言,安慰和勸解都等於零。 爸爸長嘆了一聲,慨然說:「死又有什麼關係?誰沒有一死?只是死在床上,未免太窩囊!」爸爸的豪放灑脫使我心折。 一會兒,爸爸又說:「讓我不甘心的,是沒有親手殺掉雪琴!」 我仍然不語,爸爸沉思了好久,說:「我的房契在我書桌的中間抽屜裡,你拿去!那兒有一個錦盒,裡面還有──」爸爸停住了,眼睛瞇了起來,朦朧的凝視著窗子。好長一段時間,他就定定的望著窗子出神,直到我忍不住咳了一聲,他才收回眼光來,上上下下的看看我,低聲的說:「裡面還有一串翡翠珠子,也給你!你留起來,無論在怎麼窮困的情況之下,永不許變賣,知道嗎?」 「好的,爸爸。」我柔聲說。 「除了珠子之外,還有一張照片──當我──之後,你把它安放我貼身的口袋裡,讓它跟我一同埋葬,知道嗎?」 我不語,我十分害怕聽到爸爸提身後的事。 爸爸又沉默了,他的眼光再度調向窗外,似乎不想再說什麼了,然後,他閉起了眼睛,好久好久,都沒有動靜。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了,我站起身,想給他蓋上裌被,可是,我才拉開被,他就又輕聲的吐出了兩句話:「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 我一愣,這兩句話太熟了,在哪兒看見過?立即,我想起這是那張照片後面題詩中的兩句,但,我故意不明白的問:「爸,你在說些什麼?誰的照片?」 「一個女孩子的照片──」爸爸張開了眼睛,目光如炬的射向了我:「許許多多年以前,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是她父親的馬童!她也常騎馬,每次都是我幫她拉馬,扶她上馬下馬──她和我同年齡,十分嬌嫩。日子久了,我們都逐漸長大,她偷偷的教我念書,我偷偷的親吻她──她的父親發現了,把我鞭打一頓,趕我走!叫我『打下了天下』再來娶她──十五年之後,我帶著軍隊回去,她已經嫁給別人了!」 一個很動人的故事,我有些神往了,不信任的,呆呆的望著爸爸,我從沒想到爸爸會有這樣一個旖旎的戀愛故事!爸爸看看我,又說了下去:「那串珠子是我離開她去打天下時她送我的,照片是後來託人帶給我的。我以為她會等我,但她沒有等我,我帶著軍隊回去,把她搜了出來,她含淚說,她敵不過她的父母,只有嫁了!就在我搜她出來的那天晚上,她投了井。我在一怒之下,殺盡了她的全家,這是我濫殺的開始。以後,我用槍彈對付這個世界,我闖我的天下,南北望西,我的勢力縱橫數千里,可是,槍林彈雨裡也好,舞臺歌榭中也好,我還是忘不了她,有了權勢之後,我收集長得稍微有一點像她的女人,就像收集郵票一樣:眉毛、眼睛、鼻子、臉龐,只要有一分像她,我就娶進來。我有了成群的姬妾,可是沒有一個是完完全全的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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