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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她死了,」我重複而機械化的說:「她用爸爸的手槍打死了自己,我和書桓把她葬在六張犁。」

  他呆住了,半晌,他的嘴脣扭曲,眼光獰惡,低低的從喉嚨裡爆出了三個字:「你撒謊!」

  「我沒有,」我搖搖頭,緊張使我的背脊發涼。「那是真的,她自殺了,用爸爸的槍自殺了。」

  他緊緊的盯著我,那眼光使人聯想到電影中吃人部落髮現了闖入者的神情。我背脊上的涼意加深了,下意識的抓緊了爸爸的衣服,好像那件衣服是我的一面盾牌。

  爾豪盯了我起碼有一世紀那麼長久,我知道,他開始明白我說的是事實了。他的眉毛糾結,眼光灼灼逼人,凶惡而猙獰,這神情我似乎看過──對了,這就是爸爸鞭打我時的樣子──爾豪竟那樣像爸爸!終於,他從齒縫中迸出了幾句話語,語氣森冷陰沉:「依萍,你到底把如萍逼死了,她連殺一隻小螞蟻都不敢,卻殺了她自己!依萍,她對你做過什麼壞事?你一定要置她於死地?」

  他向我迫近了兩步,我也本能的退後了兩步,他的手握緊了拳,對我咬牙切齒的說:「你太過分了,依萍,你使人忍無可忍,如萍泉下有知,應該幫我殺了你!我殺掉你給如萍還了債吧!」

  我站著不動了,靜靜的望著他,如果他要殺我,我是沒有反抗能力的,事後他也可以逍遙法外,因為這房子裡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做見證。我只有等著他動手,不做逃命的企圖,由於他正堵在房門口,我是不可能從他手中逃出去的。

  他對我衝過來了,我努力維持身體平衡,屹立不動,他的眼睛發紅,裡面噴著火──野人部落吃人時的表情。他的手攫住了我胸前的衣服,其實,是爸爸的衣服,那衣服一直像盾牌似的被我擁在胸口。他的另一隻手摸索著我的脖子,似乎企圖勒死我。我的嘴脣乾燥,喉嚨枯澀,求生的本能使我心頭顫慄,天生的傲骨卻令我屹立如故。

  他的眼睛盯著我的眼睛,我們相對注視,好長一段時間,他的手始終沒有加重壓力,然後,他突然放開了我的脖子,痛苦的轉開了頭,喃喃的說:「天哪,一對爸爸的眼睛!」

  我顫慄了,真的顫慄了。我也有一對爸爸的眼睛嗎?和爾豪的一樣?他又轉回頭來望著我,我看到他臉上表情的變化,由狂怒轉為痛苦,由痛苦又轉為不安,由不安再轉為疲倦和虛弱。他那繃緊著的肌肉逐漸放鬆了,他的頭慢慢的垂了下去,他看到了握在他另一隻手裡的爸爸的衣服──那件是爸爸常穿的府綢長衫──他的臉扭曲了,眼睛裡浮起一陣悲哀痛楚之色,撈起那件衣服,他默默注視了一會兒,突然放下衣服,長嘆了一聲,低低的問:「他沒有多久可活了,是不是?──我是說爸爸。」

  我的喉嚨哽塞,說不出話來。他似乎也並不需要我答覆,他看來沮喪而落寞。停了半天,他望望地下的箱子,問:「你在做什麼?」

  「整理這屋子裡的東西,」我潤潤乾燥的嘴脣,輕聲說:「準備把這房子賣掉。」

  「賣掉?必須要賣嗎?」

  「是的。要給爸爸繳住院費。」

  他抬起頭來注視我,我們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情勢已成過去,而在我們的互相注視中,一種奇異的感情和瞭解竟穿越了我們,那是神奇而不可解的,我覺得我們彼此已經諒解了。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出仇恨的化解和友誼的滋生,我胸中發脹而情緒激動了。爾豪,和我有同樣的眼睛,有同一的父親,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統!爾豪,在我現在這樣面對他的時候,我確確實實的知道,他不再是我的仇人。

  他轉開身子,低喟了一聲:「賣掉也好,以後不會有人來住了,一幢大而無當的房子,裝滿了仇恨、污穢和隱私!」

  我默然。

  片刻之後,他掉轉頭,想走出去,我叫住了他:「爾豪,你不去看看爸爸?他在醫院裡。」

  他站住了,回頭望著我,痛楚又昇進了他的眼睛裡,他皺皺眉,搖了搖頭:「我不能去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媽媽,他會要她的命。我傷了爸爸的自尊,你瞭解爸爸,這比什麼都讓他難堪。我無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會原諒我。」

  我知道這是實情。爾豪望著窗外,又嘆息了一聲。

  「半年內,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權做你願意做的一切,命運是自己造成的,怪不著你!如萍──她是個無害的小生物,想不到她會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這句話是何書桓也說過的,我心中隱痛,閉口不言。爾豪也沉默著,好一會兒,他輕輕說了句:「爸爸是個英雄,這世界對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這話增加了我對爾豪的瞭解,他是爸爸的兒子,不是雪姨的,他愛爸爸。他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

  停了一下,我問:「你現在住在哪裡?」

  「一個同學家裡。我已經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後,可以自己繳學費了。也該學著獨立了。」

  「你──」我猶豫了一下:「最好給我留一個地址,這樣,房子賣了之後,我可以送一半的錢到你那裡去。再者,夢萍那兒也應該去看看,我想雪姨不會去看她的。她那兒的醫藥費大概也欠得不少了,現在我身上一點錢都沒有,只有等房子賣了再說!」

  他點了點頭,寫了一個地址給我。然後,他到他的房裡,收拾了一批衣物和書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夢萍的東西給他,說:「夢萍出院之後,恐怕只好住到你那裡去。」

  挾著東西,提著箱子,他向門口走,走到門口,他說:「你收拾東西的時候,最好把大門關上,剛才我來的時候,大門是虛掩著的。」

  我點了點頭,他走了一步,又回頭說:「書桓怎樣?」

  「我和他已經分手了!」我強掩著痛楚說。

  「為什麼?」

  「如萍。」我輕輕的說。

  他望望我,沒有說話,然後,他抬頭看了看天,轉過身子,大踏步的走了。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反身關上房門,把背靠在門上,對著滿園花香樹影,一陣淒涼的感覺襲上心頭,我鼻中酸楚而淚眼盈盈了。

  整理東西的工作整整持續了三天,總算就緒了,一部分東西,像落地電唱收音機等就都以賤價賣給了電料行。

  第四天,我把箱子運往了我那狹窄的家中,鎖上了那兩扇紅漆大門,取下了「陸寓」的金色牌子,貼上一張「吉屋廉售」的紅紙條,紙條上標明瞭接洽處。

  站在門口,我對著這兩扇紅門,悵然佇立,心底迷惘而空洞。一個家,這麼快就四分五裂了,這簡直是令人不可思議的,這一切,怎麼會發生,又如何發生的呢?是由於我嗎?我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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