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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依萍!」他叫,把他的頭埋在我的棉被裡,他的聲音從棉被中壓抑的飄了出來:「我以為你在玩弄我,我受不了這個,所以我會那樣做──可是,那天,當你從『那邊』的客廳裡衝出去,我就知道我做了一件多大的錯事。你知道那天晚上的詳情嗎?我追出去,你在前面搖搖晃晃的走,我不敢叫你,只遠遠的跟著,你上了公路局汽車,我叫了一輛計程車在後面追──你到了水邊,我遠遠的等你,我以為你知道是我,等我發現你神志不清時,你不知道我多驚恐,我叫你,搖你,你只對我笑──」

  他抬起頭來,我看到他臉上眼淚縱橫,望著我,他繼續說:「我牽著你走,你像個孩子般依順,我從沒看過你那麼柔順,你向我背詩,又說又唱,等我把你塞進一輛出租汽車,你暈了過去,又濕、又冷,又發著高熱──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自責得有多深,我真恨不得殺死我自己!把你送回家,你在昏迷中拚命叫我的名字,我只得咬住自己的手腕以求平靜──」

  他喘了一口氣,深深的看著我:「依萍,我們彼此相愛,讓一切的誤會都過去,我們從頭開始!依萍,我愛你!」他搖搖頭,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把臉埋在我胸口:「我愛你,依萍,我愛你!」

  我沒有說話,只把手指插進他的濃髮裡,緊緊地攬住他的頭。就這樣,我們靜靜的依偎著。我聽到媽媽的腳步從門外走開,她一定都聽見了。我嘆息了一聲,十分疲倦,卻也十分平靜,我失去的,又回來了,我應該珍惜這一份失而復得的愛情。我知道,何書桓也跟我有相同的想法,當他抬起了頭來,我們彼此注視,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們又從敵人變成了愛人。

  我用手撫摸他的下巴,悄悄的,輕聲的說:「你瘦了!」

  他把我的手拿下來,很快的轉開了他的頭,好一會兒,他才回過頭來,勉強的笑著說:「你是真瘦了!不過,我要很快的讓你恢復!你餓嗎?你一星期以來,幾乎什麼都不吃!」

  這話提醒了我,我摸摸我自己的頭髮,它們正零亂的糾纏著,大概一星期來,我也沒梳過頭。我推推何書桓,要他把書桌上的一面鏡子遞給我,他對我搖搖頭,握住我的手說:「不要看!等過兩天!」

  「我現在很難看了,是嗎?」我問。

  「你永遠是美的!」他叫著說,眼睛裡閃著淚光,為了掩飾他自己,他把頭仆在我的手上。立即,我聽到他強而有力的啜泣聲,他喑啞的叫著說:「依萍,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沒多久,我睡著了。

  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室內一燈熒熒,媽媽坐在燈下給我做一件新襯衫,何書桓坐在我的床沿上看一本小說,我一動,他們都抬起頭來,何書桓高興的說:「你這一覺睡得很平靜,沒有做惡夢!」

  「是嗎?」我說。睡醒的我覺得精神很好,而且肚子餓了。「有吃的沒有?」

  「我知道你一定會要吃的!」媽媽說,「我給你到廚房去熱一熱,煨了一鍋牛肉湯,你最愛吃的!」

  媽媽到廚房去了,何書桓握住了我的手。我想起那一天他握著如萍的手,不禁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何書桓問。

  「你不是預備十月裡和如萍結婚嗎?」

  「別提了!」他把手指壓在我的嘴脣上,「十月裡我和你結婚!我也不出國了,我們不要分開!」

  「我們陸家的女孩子好像由你選擇。你愛要那一個就要那一個。」

  他捏緊了我的手說:「你還在生我的氣,依萍。」

  「本來麼,我們陸家的女孩子也真不爭氣!怎麼都愛上了你!」

  「別提了好不好!」他說:「就算都是我的錯,你慢慢的原諒我!」

  外面有汽車喇叭聲,同時有人敲門,何書桓跑去開了門,然後,有人走上榻榻米,何書桓在外面嚷著說:「依萍,你爸爸來看你了!」

  幾乎是同時,爸爸的身子已走了進來,他蕭蕭白髮的頭威嚴的豎在他的脖子上,背脊卻有些傴僂了,拿著一根拐杖走了進來,大聲說:「依萍,病好了吧?我知道你一定會好的,陸家的人從不會被病折倒!」

  我對爸爸笑笑。爸爸審視著我,點點頭說:「唔,氣色比上次好多了──你媽呢?」

  「在廚房裡。」

  「給你弄吃的嗎?是該吃點好的,補一補,別省錢,錢我這兒有。」

  何書桓推了一張椅子到床邊來,爸爸坐了下來。回頭看看何書桓,忽然厲聲說:「書桓!過來!」何書桓走到床邊,爸爸嚴厲的看著他,說:「我告訴你,書桓,你要是再拿我的女兒開玩笑,我就把你一身的骨頭都拆散!」何書桓苦笑了一下,垂下了頭。

  爸爸再掉轉頭來看我,又摸摸我的額,試了試熱度,顯得十分滿意。我雖然不愛爸爸(而且還有些恨他),可是,看到他親自跑來看我,也多少有些感動。

  我笑笑說:「雪姨好嗎?夢萍出院沒有?」

  爸爸皺皺眉,從懷裡掏出他的煙斗,燃著了,吸了一大口才說:「夢萍開了一次刀,大概還得在醫院裡住上一兩個月,這丫頭死也不肯說出那個男人是誰,如果我知道是哪個不要命的小子做的事,我非把他宰了不可!」爸又猛抽了一口煙,眉毛糾纏了起來,低沉的說:「近來,家裡被你們這些娃娃們弄得一塌糊塗!你生病,夢萍進醫院,如萍──」

  爸爸深深的盯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何書桓一眼,何書桓有些侷促,卻有更多的關心和不安,他對如萍,顯然有一份歉疚。我對他這種不自主的關心和不安,竟產生一種強烈的妒嫉。

  爸爸又繼續說:「如萍這兩天也不對頭,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的──哎,真是!現在,你們趕快給我都好起來!我這幾根老骨頭還健健康康的,你們這些年輕的娃娃倒一個個生病,真笑話!」

  「雪姨怎樣?」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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