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煙鎖重樓 | 上頁 下頁
三四


  夢寒!可能嗎?他陡的驚醒了!翻過身來,他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於是,他看到夢寒的臉,在一片水霧中蕩漾。她坐在床沿上,向他僕伏著身子,她那美好的雙瞳,浸在兩泓深深的潭水裡。怪不得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夢寒就是水!涓涓的水,纏綿的水,清幽的水,澄澈的水,澎湃的水,激蕩的水,洶湧的水……即將把他吞噬淹沒的水!

  「雨杭!你醒一醒,你看到我了嗎?你看著我,因為我只能停兩分鐘,慈媽在門外幫我把風,可是我怕得要命,我不敢多待!所以,你一定要清醒過來,否則我就白白冒了這麼大的險,白白跑了這一趟!」

  雨杭真的清醒了,他猛的抬起身子,抬得那麼急,以至於一頭撞在床頭的橫柱上,撞得「砰」的一聲響。夢寒急忙去幫他揉著,淚水撲簌簌的潸潸而下。淚珠滴在他的臉上,如同清泉甘露,他精神一震,沮喪全消。他努力睜大眼睛,伸手去捉住了她在自己額前忙碌的手:「你來了!你居然冒險來了!」

  「聽我說!」她掙開了他的掌握,伸出雙手,去捧住了他的臉,她逼視著他,用力的,清晰的說:「你一直是我的醫生,我不允許你病倒!請你為了我,快快的好起來!靖萱告訴我,你不吃藥,又不給自己治療,你要讓我心痛而死嗎?不能和你接觸,不能跟你說話,已經是最大的煎熬了,我們誰都沒有辦法再多承受一些了!你,千萬千萬,要為我保重啊!」

  他盯著她。笑了。「我那有生病?我好得很,故意做出生病的樣子來,就為了把你騙過來,聽你講這幾句話!不信,我下床給你看!」他坐起身子,掀開棉被,就要下床,無奈一陣頭昏眼花,天旋地轉,整個人就差點滑落到地上去。夢寒大驚失色,急忙扶住他,把他推上床,他無法再逞強了,坐都沒坐穩,就重重的倒回去了。夢寒僕在他身上,淚如雨下,哽咽的低喊:「雨杭,你要我怎麼辦?」

  他伸出手去,撫摩著她的面頰,試圖用手指拭去她的淚。

  「我錯了,」他啞啞的說:「不該把自己折騰成這個鬼相,讓你擔心,又讓你冒了這麼大的危險來看我!你放心,我會吃藥,我馬上就會好起來,真的,不騙你!我知道,你來這麼一趟,是多麼艱難,要鼓起多大的勇氣,你來了,我真的是萬死不辭了!我要為你堅強,為你赴湯蹈火,排除萬難,那怕前面有七道,還是七百道牌坊,我咬了牙也要一個個闖過去!」他輕輕的推了推她:「去吧!快回去,別讓奶奶看見了!我現在這樣衰弱,只怕保護不了你!你快走!」

  她點了點頭,站起身來,他的手從她面頰上落下來,卻又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因發熱而滾燙,她的手因害怕而冰冷。她捨不得把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出來,站在那兒癡癡的看著他,兩人淚眼相看,都已肝腸寸斷。然後,慈媽在外面輕輕咳嗽,使兩個人都驚醒過來。夢寒倉卒的擦擦眼淚,匆匆的說:「我非走不可了!」他松了手。她毅然的一轉身,向門口奔去。他緊緊的注視著她的背影。她跑到門口,忽然站住,又掉回頭,再奔回到床邊,俯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她用熱烈的眼光瞅著他,激動的說:「啊,我會被五雷轟頂,萬馬分屍!」

  說完,她飛快的站起身來,這次,再也不敢回頭,她匆匆的跑走了。他看著她的身影消失,看著那兩扇門闔攏,他低喃的說:「你不會!五雷要轟你,必先轟我,萬馬要分屍,必先分我!就算七道牌坊全倒下來壓你,也必須先把我壓成肉泥!因為我會擋在你的前面!」

  雨杭這次的病,雖然來勢洶洶,去得倒也很快。一個星期後,他又跑出跑進了,看起來精神還好,只是消瘦了許多。奶奶對他這場病,覺得有點兒納悶,病得奇怪,好得也奇怪!她更加警覺了,把夢寒盯得死死的。所幸,夢寒自從跪祠堂以後,似乎深有所懼,每日都關在房間裡,深居簡出。這使奶奶在疑惑之餘,也略略放了心。

  但是,牧白卻如坐針氈,惶惶不可終日。自從知道了雨杭的秘密,他簡直是憂鬱極了,擔心極了。夢寒還這麼年輕,雨杭又這麼熱情,孤男寡女,乾柴烈火,萬一再發展下去,一定會出事!他想來想去,只好下定決心,先把雨杭調走再說!希望時間和空間,可以沖淡兩人的熱情。於是,當雨杭病體稍愈,他就和雨杭來到碼頭上,他看著泰豐號說:「這幾天,我已經吩咐行號裡,陸續把貨物裝箱上船了!」

  雨杭震動的看著牧白,眼光變得非常敏銳。

  「我想,你還是早一些走比較好,免得你留在家裡夜長夢多!我實在太擔心了!」牧白坦白的正視著他:「你辦完了事情,就回杭州去看看江神父吧,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回去看他的嗎?你不妨在那兒多住一段時間,冷靜冷靜你的情緒,換一個環境住住,或者,你就會醒過來了!」

  「乾爹,」雨杭憋著氣說:「你是在趕我走嗎?」

  「我實在實在捨不得你走,但是,我情迫無奈,逼不得已啊!」

  「別說什麼情迫無奈,逼不得已的話!你對我確實是仁至義盡,今天是我對不起你,你如果想和我恩斷義絕,不必兜圈子,你就對我直接說了吧!」

  「什麼恩斷義絕?」牧白大驚。「那有那麼嚴重?你以為我要和你一刀兩斷嗎?」

  「難道不是嗎?從來都是我要走,你死命不讓我走,即使是我鬧脾氣,住到船上來,離家咫尺而已,你也苦口婆心的非把我勸回不可,每逢我要跑船的時候,你更是千交代,萬囑咐的要我早日歸來。這些年來,你一直像只無形的手,無論我到那裡,你都把我往回拉,可是,我現在卻強烈的感覺到,你這只手,在把我拚命往外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