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煙鎖重樓 | 上頁 下頁
二〇


  兩個月過去了。一切都風平浪靜。吉祥戲院在雨杭的安撫和資助下,又大張旗鼓的營業了,生意照樣興隆。楊曉蝶依舊是吉祥戲院的台柱,豔名四播,場場爆滿。那方曉東一直沒有蹤影,大家似乎也把他遺忘了。靖南的人,雖然沒有出門,對吉祥戲院的種種,自然有親信來報告,所以,也瞭解得很。聽說那楊曉蝶又有好幾個王孫公子在「捧場」,他就著急得不得了。恨不得插翅飛到吉祥戲院去。

  這樣苦苦熬了兩個月,他終於熬不住了,串通了阿威阿亮,偷溜出去了兩次,都是戲一散場就回家,不敢在外面多事逗留。那楊曉蝶見了他,就對他發嗲撒嬌,百般不依的,說他沒良心,把她給忘了。弄得他心癢難搔。但是,心裡還是有些害怕,不敢去曉蝶的香閨,早早的回來了。居然也沒有碰到任何事情。平平安安的出門,平平安安的回家。因而,他對雨杭的警告,大大的懷疑起來。本來就不喜歡雨杭,現在,對雨杭更是不滿極了。

  他對夢寒說:「雨杭這個人有問題,表面上是幫我,我看,他根本是和爹串通好了,把我給困在家裡……」他的眼睛瞪圓了,突然想了起來:「搞不好你也有份,怪不得雨杭說什麼『家有賢妻』的話……對了對了,就是這樣,我中了你們的詭計了!那個方曉東被我這樣一頓打,那裡還敢再出現,早就嚇破了膽,找個地方躲起來了,永遠都不會出現了!」

  聽了他這樣的話,夢寒實在沒有辦法裝出笑臉來搭理他。轉過身子,她就去奶媽那兒找書晴了。靖南看著她的背影,氣得牙癢癢的。「神氣個什麼勁兒?不過是念過幾本書嘛!這女子無才便是德,實在是至理名言!」

  這晚,他喝了酒,喝得醉醺醺的。所有的顧忌和害怕都忘了,一心只想去找他的楊曉蝶。半夜三更,他偷偷的從後門溜了出去,身邊居然一個人都沒有帶。提著一盞燈籠,他一邊搖搖晃晃的走著,一邊唱著二簧平板:「在頭上除下來沿氊帽,身上露出滾龍袍,叫一聲大姐來觀寶,你看我頭上也是龍,身上也是龍,前面也是龍,後面也是龍,渾身上下是九條龍啊!五爪的金龍!」

  他那句五爪的金龍才唱完,眼前有個黑影子一晃,他怔了怔,站住了,回過頭去,四下裡張望著,嘴裡咕噥著說:「什麼人在這兒妨礙你大爺的興致……」

  「方曉東!」一個聲音冷冷的接口,接著,就是一把利刃,直刺進靖南的胸口,他張口想喊,第二刀又刺進了他的喉嚨。他倒了下去。當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刀刀往他身體裡刺去時,他早就咽了氣。他一共被刺了十七刀。那方曉東刺殺了他之後,並沒有逃走,他帶著刀,去員警廳投了案,把刺殺經過,招認得清清楚楚。他在曾家門外,已經足足埋伏了兩個半月。那年十月初三,秋風乍起,天空中,飄著濛濛細雨。曾家在這一天,葬了靖南。根據曾家的規矩,紅事白事,都要從那七道牌坊下面經過,所以,盛大的喪葬隊伍,舉著白幡白旗,撒著紙錢,扶著靈柩,吹奏著哀苦的音樂……一直穿過牌坊,走往曾家的祖墳。白沙鎮的人,又趕來看熱鬧。

  夢寒一身縞素,懷抱著才五個月大的書晴,往前一步一步的邁著步子,每一步都像有幾千幾萬斤重。她淒苦的走著,茫然的走著,猶記得上次通過這牌坊時的種種種種。她嫁到曾家來,短短的一年多時間,前面有「秋桐事件」,後面有「曉蝶事件」,婚姻中,幾乎不曾有過歡樂和甜蜜,如今,靖南竟這樣走了,連以後的遠景都沒有了。她的眼光,直直的看著前面,七道牌坊巍然聳立,像是七重厚重的石門,又像是七重厚重的詛咒,正緊緊的壓迫在她的身上和心上。

  群眾議論紛紛。小小聲的談論著今日的寡婦,就是去年的新娘。大家對於紅白相沖的事,記憶猶新。這種詛咒,居然應驗,大家就不能不對老天爺肅然起敬。個個都表情凝重,面帶畏懼的看著曾家的人,送走他們僅有的一脈香煙。從此,曾家就沒有男丁了。卓家的人,也在送葬的隊伍中,懷著無限的悲哀和懺悔,跟在隊伍後面哀哀哭泣。他們不是為靖南哭,他們為夢寒哭。在他們那簡單的思想裡,深深以為,都是當日的燒花轎,才造成今日的悲劇,認為那方曉東不是兇手,他們才是兇手。對於當日的一語成讖,他們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悔罪才好。

  雨杭也在隊伍裡,他悲痛而機械化的走著,眼光不由自主的看著走在前面,披麻帶孝的夢寒,他依稀看到一身紅衣的夢寒。那天,有一陣奇怪的風,吹走了夢寒的喜帕……那天,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那天以後,也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而現在,僅僅一年零三個月,夢寒,從曾家的新娘,變成了曾家的寡婦。世間,怎有如此苦命的女子?

  奶奶,被牧白和文秀攙扶著,一步一個顛躓,一步一個踉蹌,淚,糊滿了她那遍是皺紋的臉。牧白和文秀更是淚不可止,白髮人送黑髮人,情何以堪?三個老人,步履蹣跚,彼此扶持,隨著那白幡白旗,走在那蕭颯的秋風秋雨之中,真是一幅人間最悲慘的圖畫。

  白沙鎮的人,都忘不掉曾家的婚禮。白沙鎮的人,更忘不掉曾家的喪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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