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月滿西樓 | 上頁 下頁
六〇


  「說起這個故事,我必須先說石家和倪家的關係。」他開始了,煙蒂上的煙在繚繞著。

  「在我的家鄉,石家和倪家是當地的兩大家族,追溯到我們五代之前,石家和倪家幾乎同樣富有,同樣有龐大的土地、家園、和為數眾多的子孫。兩家都是務農為本的書香世家,都出過才子,有過中科舉的子弟。而且,兩家一向友好,也互通過婚姻。這樣,不知道到了我們祖先的哪一代,出了一件很不愉快的婚變。石家的一個子弟,可能是我的玄曾祖,也可能是我玄曾祖的父親,看上了倪家的一位小姐,但我這位祖先已早有妻室,倪家的聲望也不可能嫁女為妾。於是,我這位玄曾祖或是玄玄曾祖就千方百計的要把元配夫人送回娘家,也就是找她的毛病,以便出妻,來達到娶倪家小姐的目的。這位元配夫人不堪丈夫的折磨冷落,就吞鴉片煙自殺了,據說死得很慘,臨死的時候,她咬牙切齒的詛咒著說:『詛咒倪家!詛咒石家和倪家的戀愛!讓倪家世世代代不得善終!如果石家和倪家的子弟相戀,天罰他們!天咒他們!』

  「據說,從此之後,石家和倪家就受了詛咒,永遠擺脫不開惡運的追隨。當然,這只是傳說,彷佛每一個地域,都有許許多多古老的傳說,用來解釋一些無法解釋的、離奇的故事。但是,倪家確實從此凋零,而石家和倪家,也從此結下許許多多解不開的孽緣。最不可解的,是石家和倪家,從那一代開始,就幾乎代代都有相戀的子女,而每一對都有最悲慘的結局。據說,首先就是那位逼死妻子的石家子弟,他終於娶了倪家的小姐,婚後三年,這小姐瘋狂而死,那位丈夫也因痛苦及內疚,壯年夭折。

  「接著,倪家就被——按鄉下人的說法——惡鬼纏住了,差不多每一代,他們都要出一個瘋子、白癡,或是畸形的人,由此,人丁越來越減少,到了我祖父的一代,已經是獨子單傳。「我祖父和小凡的祖父,從幼就是好朋友,大了,他們曾經一起念書,結拜為兄弟。正像每一代一樣,小凡的祖父看上了我的祖姑母,也就是我祖父的妹妹,我的曾祖父因為懍于家鄉的傳說,不願把我的祖姑母嫁到倪家去,結果,我的祖姑母竟和小凡的祖父私奔了。這在當時,是一件引起軒然大波的事件。小凡的祖父和我的祖姑母在外十年,小凡的祖父死了,怎麼死的,誰也不知道。我的祖姑母帶了一兒一女回到家鄉,那個兒子就是小凡的父親,那個女兒是一個很美的女孩,但是——十七歲那年死於瘋癲。

  「小凡的父親長大了,又是老故事重演,他愛上了我的姑媽,這次,堅決反對婚事的卻是我的祖姑母,她用恐懼的聲音反覆說:「『石家和倪家絕不能通婚!絕不能通婚!不但先祖的詛咒尚存,中表聯姻,血緣也太近!』

  「這樣,他們的婚事終於受阻,我的姑媽竟一時想不開,懸樑而死。小凡的父親因而心碎,就此遠離了家鄉。連我祖姑母去世的時候,他都沒有回來奔喪。在祖姑母臨死的時候,她才對我祖父說:「『讓石家的孩子遠離開倪家,倪家的血統是有病的,是遭過詛咒的,他們永遠不可能有健康的子孫!』

  「她始終沒說出來她的丈夫是怎樣死的,不過,後來我們輾轉聽說——也可能是傳說——說他並沒有死,而終老於一棟瘋人院裡。「然後,許多年過去了,小凡的父親帶著小凡他們回來了,他沒有帶回小凡的母親,據說她母親很早就死了,帶回三個孩子:小凡、小凡的哥哥,和小凡的姐姐。」

  石峰停頓了片刻,煙蒂已經快燒到了他的手指,他熄滅了煙,重新再燃上一支,神情凝重,而眼光困惑。深鎖著眉,他在沉思,也在回憶。我沒有去驚動他,好一會兒,他又繼續了下去:「那三個孩子,你該從小凡的日記裡獲得一些線索,她哥哥是個白癡,她姐姐——那是個美麗得出奇的女孩,小凡不及她十分之一,但是——我能說什麼?倪家是遭過詛咒的?他們把她關在閣樓上,我總聽得到她的狂歌狂哭,十六歲左右,她用一把剪刀刺破了自己的喉嚨,死了。」

  我打了個寒戰,石峰看了我一眼,敏銳的問:「還想聽嗎?」

  「是的,」我說:「你剛談到主要的地方。」

  「剩下的你該從小凡的日記裡得到答案了,我是那日記中屢次提到的『大哥』,冬冬是我的弟弟,比我整整小十歲,他的名字是石磊。我們兄弟自幼父母雙亡,依靠祖父生活,小凡的父親死後,我祖父收留了小凡——她是倪家最後的骨肉了,算起來和石家還有一些親屬關係。至於那個白癡哥哥,我們把他送進了當地一家類似精神病院和收容所的地方,當我們來臺灣後,就再也不知道她哥哥的消息了。

  「於是,石家和倪家又一代的戀愛悲劇再度開始,小凡和小磊——我一向稱他為小磊,小凡卻總用她自己發明的稱呼,『冬冬』來喊他——他們的愛情開始得更早,幾乎在童年的時候就開始了。以前,家鄉的人把倪家稱為『狂人之家』,都嚴禁孩子們和小凡來往,小凡從小就很孤獨,而小凡的哥哥,更是孩子們捉弄的對象。小磊數度為小凡而打架,他保護她,愛她,憐惜她,對她一往情深,從不改變。至於小凡,她從小心裡就只有小磊一個人,這個,你當然可以從她日記中領會到。「來臺灣那一年,小凡只有七歲,沒多久,我祖父去世,臨死,他把我叫到床前,千叮嚀萬囑咐的說:「『長兄如父,從此,小磊交給你了,但是,千萬千萬,不要讓他和小凡太接近,那女孩是不健康的。』

  「我當然懂得祖父的意思,但是,我失敗了。我負起了教育小磊的責任,也曾經度過一段困苦的時期,兄弟兩人,加上小凡,相依為命的生活。小磊是個懂事而肯上進的孩子,我可以使他向上,我可以看到他光明燦爛的遠景,但是,他根深蒂固的愛上小凡,他不肯相信任何對小凡不利的話,斥之為迷信,為胡說,我越反對,他和小凡的感情反而越深。而小凡——我怎麼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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