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月滿西樓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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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她哭了起來,哭得比我更傷心,她跪在我面前,用手掩住了臉,哭得肝腸寸斷。這哭聲帶著那麼深的一層慘痛,使我決不可能懷疑到她在演戲。她這一哭倒把我哭得愣住了,我惶惑的說:「你……你……你怎麼……」 她揚起了臉來,臉上一片淚痕,帶淚的眼睛裡卻狂熱的燃燒著一抹怨恨。她激烈的說:「你到這兒來,我知道,你要責備我搶了你的丈夫,責備我和有婦之夫戀愛!但是,我要責備誰呢?我能責備誰呢?你看得到你身上的創傷,誰看得到我身上的創傷呢?如果是我對不起你,那麼誰對不起我呢?誰呢?誰該負責?這世界上的許許多多悲劇誰該負責?你說!你說!你怪我,我怪誰?」我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她跳了起來,沖進內室,我聽到她開壁櫥在翻東西的聲音。 一會兒,她拿了一個小鏡框出來,走到我面前,把那個鏡框遞在我手上。我錯愕的接了過來。拿起來一看,我就像一下子被扔進了一個冰窖裡,渾身肌肉全收縮了起來。這是張陳舊的照片,雖然陳舊,卻依舊清晰。照片裡是一個披著婚紗的少女,捧著新娘的花束,臉上有個夢般的微笑,不用細看,我也知道這就是她!這個正坐在我對面的女人!而這照片裡的新郎,那個既年輕又漂亮的新郎,那寬寬的額和嫌大的嘴,那挺直的鼻樑……給他換上任何裝束,我都決不會認錯——那是何牧之!我的丈夫!照片下角有一行: 「一九四九年春於上海」 照片從我手裡滑落到地下,我呆呆的望著她,所有的思想意識都從我軀殼裡飛去,我是完全被這件事實所驚呆了!她從地下拾起了那張照片,輕輕的撫摸著鏡框上的玻璃,她已恢復了平靜,嘴角浮起了那個淒惻而無奈的微笑。她沒有注視我,只望著那鏡框,像述說一件漠不相關的事情那樣說:「我們結婚的時候,上海已經很亂了,就因為太亂,我們才決定早早結婚。婚後只在一起住了一個月,他就要我先離開上海,回到他的家鄉湖南,那時都有一種苟且心理,認為往鄉下跑就安全。他留在上海處理一些事情,然後到長沙來和我團聚。可是,我剛離開上海,上海淪陷了,我到了湖南,等不到他的消息,而湖南岌岌可危,我只有再往南面跑,這樣,我就到了香港,和他完全失去了聯絡。」 她頓了頓,看了我一眼,繼續說:「我在香港一住五年,總以為他如果逃出來,一定先到香港,我登過尋人啟事,卻毫無消息。後來我到了臺灣,也登過尋人啟事,大概我找尋他的時候,他正好去了法國,反正陰錯陽差,我們就沒碰到面。直到一星期以前,我在衡陽街閒逛,看到他從公司裡出來,到書攤去買一本雜誌……」不用她再說下去,我知道以後的事了,那就是牧之醉酒回家,又哭又唱的那天。 我注視著她,她依然淒惻的微笑著望著我。我心內一片混亂,這個女人!她才是牧之的妻子!人生的事多可笑,多滑稽!我責備這個女人搶了我的丈夫,殊不知是我搶了她的丈夫!哦,這種夫妻離散的故事,我聽過太多了,在這個動亂的大時代裡,悲歡離合簡直不當一回事。但是,我何曾料到自己會在這種故事裡扮演一個角色! 我們默然良久,然後我掙扎著說:「牧之不應該不告訴我,我一直不知道他曾經結過婚。」 「他告訴過你的母親!當然你母親並沒料到我們會再重逢。」啊!原來母親是知道的!怪不得母親總含著隱憂!我站起身來,勉強支持著向門口走,我腦子裡仍然是混沌一片,只覺得我已無權來質問這個女人,我要回家去。走到門口,她也跟了過來,她用一隻手扶著門,吞吞吐吐的說:「何太太,我……」何太太!我立即抬起頭來說:「你不用這樣稱呼我,這個頭銜應該是你的。」 她淒然一笑,對我微微的搖搖頭,低低的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們已經過得很好,而且你已快做媽媽了……」她望了我的肚子一眼,又說:「你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我先做交際花,後淪為舞女,在你們面前,我實在自慚形穢……我知道,我已配不上……」她的聲音哽住,突然轉過身子,奔向室內。 我默立片刻,就機械的移轉腳步,離開了這棟房子。室外的陽光仍然那麼好,它每日照耀著這個世界,照著美好的事物,也照著醜惡的事物,照著歡笑的人們,也照著流淚的人們。世間多少的人,匆忙的扮演著自己可悲的角色!我在陽光下哭了,又笑了。哭人類的悲哀,笑人類的愚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的,一進家門,我就倒在地板上,昏沉沉的躺著。躺了一會兒,我掙扎的站起身來,走進臥室,從壁櫥裡搬出一口小皮箱,倒空了裡面的東西,開始把衣櫥裡我的衣物放進皮箱裡去。我忙碌而機械的做這份工作,腦子裡只有一個單純的思想,牧之是屬於那個女人的,我無權和她爭奪牧之,現在,他們一個找到了失去的妻子,一個獲得了離散的丈夫,這兒沒有我停留的位子了,我應該離去,儘快的離去。 我的箱子只收拾了一半,一陣尖銳的痛楚使我彎下了腰,我抓住了椅子,咬緊嘴唇,讓那陣痛苦過去。痛苦剛剛度過,另一陣痛楚又對我襲來,我體內像要分裂似的撕扯著,背脊上冒出了冷汗。我向客廳走,預備打電話給牧之,可是,才走到臥室門口,一股巨大的痛楚使我倒在地下,我本能的捧住了肚子,發出一聲絕望的喊聲,我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的孩子又完了,痛苦使我滿地翻滾,除了痛之外,我什麼都無法體會了。 就在這時,有人沖進了屋裡,一隻有力的手托住了我的頭,我看到牧之驚惶失色的眼睛:「憶秋,你怎麼了?我打了一個上午的電話都沒有人接,你怎麼樣?你收拾箱子做什麼?」 「成全你們!」我從齒縫裡迸出了這四個字,就在痛苦的浪潮裡失去了知覺。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裡,四周是一片乾乾淨淨的白色。牧之坐在我床邊的椅子裡,看到我醒來,他對我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我試著想移動自己,想體會出我身體上的變化,主要是想知道我有沒有保住那個孩子。牧之迅速的按住了我說:「別動,憶秋,他們剛剛給你動過手術,取出了孩子,是個小男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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