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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不,不,我不回家!」她喊著,叫著,嚷著。她不能離開那個阿裴,所有朦朧的、模糊的意志裡,緊跟著這個阿裴似乎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於是,他們好像到了另外一個地方,一棟私人的豪華住宅裡。那兒有好多年輕人,有歌,有舞,有煙,有酒。她抽了煙,也喝了酒,她跳舞,不停的跳舞,和好多陌生的臉孔跳舞。下意識裡,仍然在緊追著那個阿裴。

  「阿裴,」她似乎問過:「你今年十幾歲?你看起來好小好小。」

  「我不小,我已經二十五了。」

  「你絕對沒有二十五!」她生氣了,惱怒的叫著。「你頂多二十歲!」

  「二十五!」阿裴一本正經的。「二十五就是二十五!瞞年齡是件愚蠢的事!」二十五歲?她怎麼可以有二十五歲?靈珊端著酒杯,一仰而盡,這不是那酸酸甜甜的香檳了,這酒好辛好辣,熱烘烘的直沖到她胃裡去,把她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耳邊,邵卓生直在那兒歎氣,不停的歎氣:「靈珊!你今晚怎麼了?靈珊,你不能再喝酒了,你已經醉了。靈珊,回家去吧——」

  「掃帚星,」她搖搖晃晃的在說:「這麼多女孩子,你怎麼不去找?為什麼要粘住我?」

  「我對你有責任。」

  「責任?」她大笑,把頭埋在他懷中,笑得喘不過氣來。「不,不,掃把星,這年頭的人,誰與誰之間都沒有責任。只有債務!」

  「債務?靈珊,你在說什麼?」

  「你說過的,每個人都欠了別人的債!」她又笑。「你去玩去!去追女孩子去!我不要你欠我,我也不想欠別人!你去!你去!你去!」邵卓生大概並沒有離去,模糊中,他還是圍繞著她轉。模糊中,那宴會裡有個女主人,大家叫她阿秋。阿秋可能是個有名的電影明星或歌星,她穿著一件緊身的、金色的衣服,款擺腰肢,像一條金蛇。那金蛇不斷的在人群中穿梭,扭動,閃耀得靈珊眼花撩亂。眼花撩亂,是的,靈珊是越來越眼花撩亂了,她記得那兒有鼓有電子琴有樂隊。她記得陸超後來奔上去,把全樂隊的人都趕走,他在那兒又唱又打鼓又彈琴,一個人在樂器中奔跑著表演。她記得全體的人都呆了,靜下來看他唱獨腳戲。

  她記得到後來,陸超瘋狂的打著鼓,那鼓聲忽而如狂風驟雨,忽而如軟雨叮嚀,忽而如戰鼓齊鳴,忽而又如細雨敲窗——最後,在一陣激烈的鼓聲之後,陸超把鼓棒扔上了天空,所有的賓客爆發了一陣如雷的掌聲,吆喝,喊叫,紙帽子和彩紙滿天飛揚。然後,一條金蛇撲上去,纏住了陸超,吻著他的面頰,而另一條銀蛇也撲上去,不,不,那不是銀蛇,只是一陣銀色的微風,輕吹著陸超,輕擁著陸超,當金蛇和陸超糾纏不清時,那銀色的微風就悄然退下——怎麼?微風不會有顏色嗎?不,那陣微風確實有顏色;銀灰色的!銀灰色的微風,銀灰色的女人,銀灰色的阿裴!

  銀灰色的阿裴唱了一支歌,銀灰色的阿裴再三叮嚀:寄語多情人,莫為多情戲!那條金蛇也開始唱歌,陸超也唱,陸超和金蛇合唱,一來一往的,唱西洋歌曲,唱「夕陽照在我眼裡,使我淚滴!」唱流行歌曲,唱「你的眼睛像月亮」,唱民謠,唱「李家溜溜的大姐,愛上溜溜的他喲!」

  歌聲,舞影,酒氣,人語——靈珊的頭腦越來越昏沉了,意志越來越不清了,神思越來越恍惚了。她只記得,自己喝了無數杯酒,最後,她扯著阿裴的衣袖,喃喃的說:「你的眼睛像月亮!像月亮!」

  「像月亮?」阿裴凝視著她,問:「像滿月?半月?新月?眉月?上弦月?還是下弦月?」眼淚從月亮裡滴了下來,她僕在沙發上哭泣。「我是一個醜女人!醜女人!醜女人——」

  「不,不,你不醜!」靈珊嘰哩咕嚕的說著,舌頭已經完全不聽指揮。「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你顯花蕊夫人,花蕊夫人怎麼會醜?不,不,你不是花蕊夫人,你是她的靈魂!靈魂!你相信死人能還魂嗎?你相信嗎?——」

  她似乎還說了很多很多話,但是,她的意識終於完全模糊了,終於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床上。腦子裡,那些繽紛的影像;金蛇,銀蛇,陸超,歌聲,月亮,夕陽——都還在腦海裡像車輪般旋轉。可是,她的思想在逐漸的清晰,微微張開眼睛只覺得燈光刺眼,而頭痛欲裂。在她頭上,有條冷毛巾壓著,她再動了動,聽到靈珍在說:「她醒了。」靈珊勉強的睜開眼睛望著靈珍,靈珍的臉仍然像水裡的倒影,晃晃悠悠的。「我在什麼地方?」她模糊的問。

  「家裡。」是劉太太的聲音。靈珊看過去,母親坐在床沿上,正用冷毛巾冰著她的額頭。劉太太滿臉的擔憂與責備,低聲說:「怎麼會醉成這樣子?你向來不喝酒的。雖然是耶誕節,也該有點分寸呀!」

  「邵卓生真該死!」靈珍在罵。

  靈珊看看燈光看看靈珍。

  「是邵卓生送我回來的嗎?」她問。

  「除了他還有誰?」靈珍說:「他說你發了瘋,像喝水一樣的喝酒!靈珊,你真糊塗,你怎麼會跟阿江他們去玩?你知道,阿江那群朋友都不很正派,都是行為放浪而生活糜爛的!你看!僅僅一個晚上,你就醉成這副怪樣子!」

  靈珊望著燈沉思。「現在幾點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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