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一簾幽夢 | 上頁 下頁
四〇


  於是,我鑽進了毛毯,他輕輕的擁住了我,那樣溫柔,那樣細膩,那樣輕手輕腳,他悄悄的解開了我睡衣上的綢結,衣服散了開來,我緊縮在他懷中,三分羞怯,三分驚惶,三分醉意,再加上三分迷濛濛的詩情──我的意識仍然半沉醉在那古羅馬的往日繁華裏。「雲帆。」我低低喚著。

  「是的。」他低低應著。

  「想知道我許的願嗎?」我悄聲問。

  「當然。」他說:「但是,不勉強你說。」

  「我要告訴你。」我的頭緊倚著他的下巴,我的手怯怯的放在他的胸膛上。「第一個願望是:願綠萍和楚濂的婚姻幸福。第二個願望是:願──我和你永不分離。」

  他屏息片刻。然後,他俯下了頭,吻我的唇,吻我的面頰,吻我的耳垂,吻我的頸項……我的睡衣從我的肩上褪了下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兩匹白馬,馳騁在古羅馬的街道上……那白馬,那夢幻似的白馬,我搖身一變,我們也是一對白馬,馳騁在風裏,馳騁在霧裏,馳騁在雲裏,馳騁在煙裏,馳騁在夢裏……呵,馳騁!馳騁!馳騁!馳騁向那甜蜜的永恆!於是,我從一個少女變成了一個婦人,這才成為了他真正的妻子。接下來的歲月,我們過得充實而忙碌,從不知道這世界竟那樣的廣闊,從不知道可以觀看欣賞的東西竟有那麼多!僅僅是羅馬,你就有看不完的東西,從國家博物館到聖彼得教堂,從米開蘭基羅到貝裏尼,從梵蒂岡的壁畫到歷史珍藏,看之不盡,賞之不絕。

  我幾乎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收集完了羅馬的「印象」。然後,雲帆駕著他那輛紅色的小跑車,帶著我遍遊歐洲,我們去了法國、西德、希臘、瑞士、英國……等十幾個國家,白天,漫遊在歷史古跡裏,晚上,流連在夜總會的歌舞裏,我們過著最瀟灑而寫意的生活。可是,到了年底,我開始有些厭倦了,過多的博物館,過多的歷史,過多的古跡,使我厭煩而透不過氣來,再加上歐洲的冬天,嚴寒的氣候,漫天的大雪……都使我不習慣,我看來蒼白而消瘦,於是,雲帆結束了我們的旅程,帶我回到羅馬的家裏。

  一回到家中,就發現有成打的家書在迎接著我,我坐在壁爐的前面,在那燒得旺旺的爐火之前,一封一封的拆視著那些信件,大部份的信都是父親寫的,不嫌煩的,一遍遍的問我生活起居,告訴我家中一切都好,綠萍和楚濂也平靜安詳……。綠萍和楚濂,我心底隱隱作痛,這些日子來,他們是否還活在我心裏?我不知道。但是,當這兩個名字映入我的眼簾,卻仍然讓我內心抽痛時,我知道了;我從沒有忘記過他們!我繼續翻閱著那些信件,然後,突然間,我的心猛然一跳,我看到一封楚濂寫來的信!楚濂的字跡!我的呼吸急促了,我的心臟收緊了,我像個小偷般偷眼看雲帆,他並沒有注意我,他在調著酒。於是,我拆開了信封,急急的看了下去,那封信簡短而潦草,卻仍然不難讀到一些刺心的句子:

  「……你和費雲帆想必已遊遍了歐洲吧?當你坐在紅磨坊中喝香檳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想到在遙遠的、海的彼岸,有人在默默的懷念你?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臺灣的小樹林?和那冬季的細雨綿綿!我想,那些記憶應該早已淹沒在西方的物質文明裏了吧?

  ……綠萍和我很好,已邁進典型的夫婦生活裏,我早上上班,晚上回家,她儲蓄了一日的牢騷,在晚上可以充分的向我發揮……我們常常談到你,你的怪僻,你的思想,你的珠簾,和你那一簾幽夢!現在,你還有一簾幽夢嗎?……」

  信紙從我手上滑下去,我呆呆的坐著,然後,我慢慢的拾起那張信紙,把它投進了爐火中。弓著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望著那信紙在爐火裏燃燒,一陣突發的火苗之後,那信箋迅速的化為了灰燼。我拿起信封,再把它投入火中,等到那信封也化為灰燼之後,我抬起頭來,這才發現,雲帆正默默的凝視著我。我張開嘴,想解釋什麼,可是,雲帆對我搖了搖頭,遞過來一杯調好了的酒。「為你調的,」他說。「很淡很淡,喝喝看好不好喝?」

  我接過了酒杯,啜了一口,那酒香醇而可口。

  「你教壞了我,」我說:「我本來是不喝酒的。」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火光映紅了他的面頰。

  「喝一點酒並不壞,」他說:「醺然薄醉是人生的一大樂事。」他盯著我:「明天,想到什麼地方去玩嗎?」

  「不,我們才回家,不是嗎?我喜歡在家裏待著。」

  「你真的喜歡這個『家』嗎?」他忽然問。

  我驚跳,他這句話似乎相當刺耳。

  「你是什麼意思?」我問。

  「哦,不,沒有意思,」他很快的說,吻了吻我的面頰。「我只希望能給你一個溫暖的家。」

  「你已經給我了。」我說,望著爐火。「你看,火燒得那麼旺,怎麼還會不溫暖呢?」

  他注視了我一段長時間。

  「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他說,站了起來,去給他自己調酒了。我繼續坐在爐邊,喝乾了我的杯子。

  這晚,我睡得頗不安寧,我一直在做惡夢,我夢到小樹林,夢到雨,夢到我坐在楚濂的摩托車上,用手抱著他的腰,疾馳在北新公路上,疾馳著,疾馳著,疾馳著……他像賣弄特技似的左轉彎,右轉彎,一面駕著車子,他一面在高聲狂叫:「我愛紫菱!我愛紫菱!我愛紫菱!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然後,迎面來了一輛大卡車,我尖叫,發狂般的尖叫,車子翻了,滿地的血,摩托車的碎片……我狂喊著:

  「楚濂!楚濂!楚濂!」

  有人抱住了我,有人在搖撼著我,我耳邊響起雲帆焦灼的聲音:「紫菱!醒一醒!紫菱!醒一醒!你在做惡夢!紫菱!紫菱!紫菱!」我驀然間醒了過來,一身的冷汗,渾身顫抖。雲帆把我緊緊的擁在懷裏,他溫暖有力的胳膊抱緊了我,不住口的說:

  「紫菱,我在這兒!紫菱,別怕,那是惡夢!」

  我冷靜了下來,清醒了過來,於是,我想起我在呼叫著的名字,那麼,他都聽到了?我看著他,他把我放回到枕頭上,用棉被蓋緊了我,他溫柔的說:

  「睡吧!繼續睡吧!」我闔上了眼睛,又繼續睡了。但是,片刻之後,我再度醒過來,卻看到他一個人站在窗子前面,默默的抽著香煙。我假裝熟睡,悄悄的注視他,他一直抽煙抽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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