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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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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初蕾和致秀趕到梁家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初蕾一路上都很興奮,反常的興奮,不止興奮,她還相當激動。可是,她卻什麼話都不說,只是用那對特別閃亮的眼睛,閃爍著去看致秀,然後又用她那發熱的手,緊緊的握著致秀。她不時給致秀一個可愛的微笑,似乎在對致秀說:「妳放心,我不會再闖禍了!」 但,她這微笑,卻使致秀更加擔心了。她真不知道,把初蕾帶回家來,到底是智還是不智? 在梁家門口,她們才跨下計程車,就和剛下班回家的致中撞了個正著。自從杜家事件以後,初蕾和梁家的人就都沒見過面。致中倏然見到初蕾,就不由自主的一楞。不論怎麼說,當初他和初蕾玩過好過,初蕾那日大鬧杜家,終於造成難以挽回的大禍,他總是原因之一,事後,他也深引為咎。現在,突然和初蕾重逢,他就有些慌亂、惶惑,甚至手足失措起來。 初蕾卻逕直走向了他,她微仰著頭,很文靜,很自然,很深沉的注視著他。低低的說了一句:「致中,好久沒見了。」 致中的不安更擴大了,他望著面前這張臉,她瘦了,瘦得整個下巴尖尖的,瘦得眼眶凹了下去,瘦得雙頰如削……但,她那對閃爍著火焰的眼睛,那因興奮而佈滿紅暈的面頰,那渾身充斥著的某種熱烈的激情,使她仍然周身煥發著光采。她看來那麼熟悉,而又那麼陌生。兩個多月,她似乎已經脫胎換骨。在原有的美麗以外,卻又加上了一份近乎成熟的憂鬱。 「初蕾,」他囁嚅著。「聽說妳病得很厲害,恭喜妳復元了。」他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很笨拙,那種尷尬和不安的情緒仍然控制著他。 她難以覺察的笑了笑。 「有件事情我要拜託你。」她說。 「是的。」他應著,心裏有種荒謬的感覺,他們之間的對白,好像彼此是一對疏遠而禮貌的客人。 「請你代我轉告雨婷……有一天,我希望能聽到她彈琴唱歌。」 「哦!」他傻傻的應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好了!」初蕾驀然間臉色一正,眉間眼底,就佈滿了嚴肅和莊重。她伸出左手,拉住致秀,又伸出右手,拉住致中,沉聲的說:「我們一起去看致文去!」 「噢!」致中一楞,飛快的看了致秀一眼。「妳……妳要去看致文?」 「是的!」初蕾堅定的點點頭。「你們跟我一起來!」她語氣裏,有種強大的,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我有許許多多話要跟致文說,我希望──你們也在旁邊,萬一他聽不清楚,你們可以幫他聽!」 「初蕾?」致中愕然的看看她,又轉頭去看致秀。致秀給了他無可奈何的一瞥。 於是,他們走進了梁家。 梁太太突然看到初蕾,真不知是悲是喜,是艾是怨,是恨是憐,她只驚呼了一聲:「初蕾!」 就立刻淚眼迷糊了。初蕾放開致秀和致中,她走上前去,用手臂圈住梁太太的脖子,緊緊的擁抱了她一下。認識梁家已經四年,這是第一次她有這種親暱的舉動。她做得那樣自然,就好像一個女兒在擁抱媽媽似的。使那秉性善良而熱情的梁太太,頓時就淚如泉湧。如果她曾怨恨過初蕾給梁家帶來厄運,也在這一剎那間,那輕微的怨艾之情,就煙消雲散了。 「我來看致文。」初蕾簡短的說,用自己的衣袖去擦拭梁太太的淚痕,她仍然不記得帶手帕。「他在他自己的房裏,是嗎?」 她轉身就向致文的臥房走去。 梁太太回過神來,她很快的攔住了她。 「讓我先進去整理一下。」她說。 初蕾搖搖頭,輕輕推開了梁太太,她挺了挺背脊,往致文的臥室走去,到了房門口,她回頭看著致中、致秀和梁太太:「請你們一起進來,好嗎?」 她神色中的那份莊嚴,那份寧靜,那份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使致秀等人都眩惑了,都糊塗了,大家都身不由己的跟在她後面,走進了致文的臥室。 初蕾推開房門的一剎那,就被那撲鼻而來的藥水味、酒精味、消毒藥品味嗆住了。但,她並沒有停滯,她逕直就走到致文的床邊,站在床前,她定定的看著致文,一瞬也不瞬的看著致文──如果那個僵躺在床上,像一副骷髏般的軀體,還算是致文的話──她靜靜的,動也不動的看著他。 好一會兒,她只是站在那裏,然後,她更近的移向床前。致文仰躺著,面色如蠟,顴骨高聳,頭髮稀稀落落的,似乎已脫去大半,眼睛緊闔著……整個面部,只像一具屍體,一具僵硬而無知的屍體,一具醜陋的屍體。他渾身還插滿了管子,那些維持生命的必需品,就藉這些管子流進他的體內。另外,還有些生命的渣滓,要藉這些管子排出體外。他的雙手,靜靜的垂在身體兩邊,那手臂上找不出肌肉,只是一層枯黃的皮,包著兩支木柴,那手指佝僂著……使初蕾聯想到老鷹的腳爪。 室內好安靜,好安靜,雖然有五個人,卻幾乎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致秀並沒有看致文,她每日照顧致文,對他的情況狀態已十分熟悉。她只是看著初蕾,她看不出她的思想,也看不出她的感覺。她那小小的,莊嚴的臉龐上,仍然是一片寧靜與堅決。 「好,致文,我總算看到你了!」她忽然開了口,聲音鎮靜而安詳,甚至,還有著喜悅的味道。她再往前跨一步,為了接近致文的頭,她在那床前跪了下來。她又說:「看到你,我就放心了,你知道,你跟我開了一個大玩笑,我以為你已經死了。還好,你活著,只要你活著,我就要告訴你好多好多話!」 梁太太不自禁往前邁了一步,想要阻止這徒勞的述說。致秀伸手拉住了梁太太,悄聲說:「妳讓她說,她已經憋了太久了。」 初蕾伸出手去,輕輕的撫摸了一下致文的面頰,就像在撫摸一個熟睡的孩子。她凝視著他,又開始說:「致文,你實在很壞!你壞極了!我現在回憶起來,仍然不能不怪你,不能不怨你!你想想看,從我認識你和致中以來,我和致中又瘋又鬧,又玩又笑,我和你呢?我所有的知心話都對你說,我考壞了會來告訴你,我委屈了會來告訴你,我高興了也會來告訴你。致文,你知道我是半個孩子,我始終沒有很成熟,我分不出愛情跟友情的區分,我分不出自己是愛你還是愛致中。但是,致文,你該瞭解的,你該體會出,我和你,是在做心靈的交通,我和致中,是在做兒童的遊戲!但是,你那該死的士大夫觀念,你那該死的道德觀念,你那該死的友誼和你那該死的自卑感,你遲遲不發動攻勢,竟使我倒向了致中的懷裏。」 她停了停,喘口氣,她又說:「今天致中也在這兒,你母親你妹妹都在這兒,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挖自我的心靈深處,我要讓他們都聽見,都瞭解我在說什麼。」她又頓了頓。「致文,或者,我不該怪你,不該責備你,不該埋怨你!原諒我,致文,我的老毛病又發了,我總是要把自己的錯誤,去推卸責任,遷怒於人。不不,我不能怪你!要怪,都怪我自己。這些年來,你並非沒有表示,但是,你太含蓄了,你太謙和了,你使我誤認為你只是個哥哥,而沒想到你會是我的愛人!你知道我什麼時候才開始醒悟的?就是那個早上,去杜家的早上,我打電話叫你來,那時,我就是要告訴你。我錯了!我懂得你了!我瞭解你了!而且,我也瞭解我自己了!我知道這一年來都是錯誤,我所深愛的,實在不是致中,而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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