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一顆紅豆 | 上頁 下頁
五三


  念蘋一下子撲到床邊來,用雙手緊捧住她的臉。她啜泣的,激動的,驚喜交集的喊:「初蕾!你醒了?你總算醒了!你認得我嗎?初蕾,你看看!你認得嗎?」

  媽媽,你真傻,我怎麼會不認得你?她看著母親,你為什麼哭了?你為什麼傷心?她舉起手來,想去撫拭掉母親的淚痕,但是,她的手多麼沉重啊,她才抬起來,就又無力的垂下去了。念蘋立即握緊住她的手,一迭連聲的問:「你要什麼東西?我給你拿!躺著別動!」

  她凝視著母親,模糊的視線逐漸變為清晰。媽媽,你怎麼這樣瘦啊?媽媽,你老了!你的頭髮都白了!她忽然驚跳,怎麼?自己病了好幾年了嗎?為什麼母親都老了?她驚惶的轉頭張望,護士正推著醫藥用的小車,上面放滿了瓶瓶罐罐……怎麼?自己病了?為什麼病了?她蹙緊眉頭,記憶的底層,有一大段空白,她怎麼都想不起來。

  「媽,」她迷糊的說:「我在生病?」

  「是的!」念蘋急急的說,摸她的頭,又摸她的手,悲喜交集,而語不成聲:「你病了一段日子,現在,都好了,你馬上就會好了!」

  「我病了——很久了?」她神思恍惚,記憶中,自己被海水淹過,被烈火燒過,似乎已經燒煉了幾千幾百萬年。

  「是的,」念蘋坐在她身邊,淚水盈眶。「差不多有兩個多月了。前一個月,你住在醫院裡,後來,我們把你搬回家來,照顧起來方便些。這位王小姐,已經整整照顧你兩個月了。」

  哦,只有兩個月!並不是幾千幾百萬年!她皺起眉頭,極力思索,什麼都想不起來。再深入的去凝想,她整個腦袋就像撕裂般的疼痛。

  「我——生了什麼病?」她困惑的問。

  什麼病?念蘋瞪視著她,原來她已經記不起來,原來她都忘了!幸好她記不起來,幸好她都忘了!念蘋深吸了口氣,囁嚅的回答:「是……是……是一場嚴重的腦炎。」

  「腦炎?」她蹙眉。「怪不得!我腦子裡像燒火一樣。」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寒假——過去了吧?」

  「放心,我們已經幫你辦了休學,你只差一份研究報告,以後可以再補學分。」

  「哦!」她閉上眼睛,累極了,累得不想說話,累得不想思想,眼皮沉重得像鉛塊,只是往下墜。她含糊的、口齒不清的又問了一句:「爸爸呢?」

  念蘋沉默了兩秒鐘。

  「他去醫院了。是他把你救過來的,為了你,他幾天幾晚都沒有睡……他盡了他的全力……」她忽然住口,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初蕾這一覺睡得又香又沉,睡了不知道多久。然後,她又醒了,她的意識逐漸恢復的時候,她聽到有人在她床邊低低的談話。她沒有睜開眼睛,只是下意識的去捕捉那談話的音浪:「……她什麼都不記得了。」是母親的聲音。「我告訴她,她害了腦炎。」

  「她——有沒有再提起致文?」是父親的聲音。那聲音低沉而喑啞。

  「沒有。她只問起你。對別人,她一個字也沒提。」

  父親默不作聲。

  「或者我們可以瞞過去。」母親小心翼翼的說:「她高燒了那麼久,會不會失去那一部份的記憶?」

  「我很懷疑。」父親低哼著,忽然警告的說了句:「噓!別說了,她醒了!」

  初蕾眨動著睫毛,睜開眼睛來。父親的臉正面對著自己,眼睛深深的凝視著她。怎麼?爸也老了!他的眼角都是皺紋,他的面頰憔悴得像大病初愈,他的鬢邊全是白髮。他老了!他不再是那個風度翩翩,具有男性魅力的中年醫生了。為什麼?只為了她大病一場?可憐的爸爸!可憐的媽媽!

  「爸爸,」她低低的叫,嘗試要給父親一個微笑。「對不起,我讓你操了好多心!」

  夏寒山心頭驀然一痛,眼眶就發熱了,他握緊了女兒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是的,她都忘了!她什麼都記不得了,她昏迷時呼喚過的名字,她現在都記不得了。可能嗎?上帝會如此仁慈的給她這「遺忘症」嗎?他懷疑。他更深刻的注視著她。

  「爸,」她疑惑的看著父親那濕潤的眼角。「我一定病得很厲害?是不是?我把你們都嚇壞了?」

  「初蕾,」寒山用手指撫摸她的面頰,她那消瘦得不成形的面頰。她的聲音哽塞。「我們差一點失去了你。」

  哦,怪不得!她的睫毛閃了閃,陷入一份深深的沉思裡。記憶的深處,有那麼個名字,那麼個又親切又關懷的名字!她衝口而出:「致文呢?他為什麼不來看我?」她忽然興奮了起來,生命的泉源又充沛的流進了她的血液裡,奇跡似的燃亮了她的眼睛,她急促而熱烈的說:「媽,你去叫致文來,我有話要跟他說,我有好多話要跟他說!你去叫致文來!」

  念蘋楞住了,臉色慘白。

  「致文?」她楞楞的問。

  「是的,致文哪!」興奮仍然燃燒著她,她伸手抓住了母親的手。「你打電話去找他!別找錯了,是致文,不是致中!那天早晨,我打電話叫他來,我就是有好多話好多話要對他說,後來……後來……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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