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一顆紅豆 | 上頁 下頁
五二


  「對了!就是這幾句!原來妳也知道這首詩!」致秀說。「我想,所謂紅豆的故事,也就是指這件事而言,因為──我還有第二樣東西要給妳!」

  她遞了過去。一顆滴溜滾圓,鮮紅欲滴的紅豆!初蕾凝視著那紅豆,那熟悉的紅豆,那曾有一面之緣的紅豆!「改天你要告訴我這個故事!」她說的,她何曾去窺探過他的內心深處?紅豆!一顆紅豆!紅豆鮮艷如舊,人能如舊否?

  致秀悄悄的再遞過來一張信箋,信箋上有一首小詩:

  「算來一顆紅豆,能有相思幾斗?
  欲捨又難拋,聽盡雨殘更漏!
  只是一顆紅豆,帶來濃情如酒,
  欲捨又難拋,愁腸怎生禁受?
  為何一顆紅豆,讓人思前想後,
  欲捨又難拋,拚卻此生消瘦!
  唯有一顆紅豆,滴溜清圓如舊,
  欲捨又難拋,此情問君知否?」

  她唸著這首詩,唸著,唸著……一遍,二遍,三遍……然後,她把這首小詩摺疊起來,把信箋也摺疊起來,連同那顆紅豆,一起放進了外衣的口袋裏。她抬頭看著致秀,她眼裏已沒有淚水,卻燃燒著兩小簇熾烈的火焰,她那蒼白的面頰發紅了,紅得像在燒火,她臉上的表情古怪而奇異,有某種野性的、堅定的、不顧一切的固執。有某種熾熱的、瘋狂的、令人心驚的激情。她伸手握住致秀的手,她的手心也是滾燙的。

  「我們走!」她簡單的說。從椅子裏站起身來。

  「走到那兒去?」致秀不解的。

  「去找妳大哥啊,」她跺了一下腳,不耐的說:「我有許多話要對他說!我還要──問他一些事情,我要問問清楚!」

  「初蕾!」致秀愕然的叫,搖撼著她,想把她搖醒過來:「妳糊塗了?他現在什麼都不知道,聽不到,看不到,感覺不到!……他完全沒有知覺,怎麼能夠回答妳的問題?難道夏伯伯沒告訴妳……」

  「我知道!」初蕾打斷了她:「我還是要問問他去!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他說!」

  她逕直就向大門外面走,致秀急了,她一把抱住她,苦惱的,焦灼的,悲哀的大喊:「初蕾,妳醒醒吧!妳別糊塗吧!他聽不見,他真的聽不見呀!」她後悔了,後悔拿什麼信篾、紅豆,和小詩來。她含淚叫:「我不知道妳是這樣子!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拿來!我真傻!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拿來!」

  「妳該的!」初蕾清清楚楚的說。「信是寫給我的,小詩為我作的,紅豆為我藏的,為什麼不該給我?」她又往大門外走:「我們找他去!」

  「夏伯母!」致秀大叫。

  念蘋慌慌張張的趕來了。

  「怎麼了?怎麼了?」她問。為了讓她們這一對閨中膩友談點知心話,她一直很識趣的躲在屋裏。

  「夏伯母,」致秀求救的說:「她要去找我大哥!妳勸她進去吧!」

  初蕾抬起頭來,堅定的看著母親。

  「媽,」她冷靜的,清晰的,穩定的說:「妳知道,我一直要去看他!我已經好了,我不發燒了,我很健康了,我可以去看他了!」

  念蘋注視著女兒,她眼裏慢慢的充盈了淚水。點點頭,她對致秀說:「妳讓她去吧!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可是……可是……」致秀含淚跺腳:「伯母,您怎能讓她去?大哥現在的樣子……她看了……她看了……她看了非傷心不可!她病得東倒西歪的,何苦去受這個罪?初蕾,妳就別去吧!」

  初蕾定定的看著致秀。

  「他確實還活著,是嗎?」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是的。『僅僅』是活著。」致秀特別強調了「僅僅」兩個字。

  「那就行了。」她又往門外走。

  致秀甩了甩頭,豁出去了,她伸手抓住初蕾。

  「好,我們去!」她說:「但是,初蕾,請妳記住,大哥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以前的風度翩翩,都成過去式了。」

  初蕾站住了,凝視致秀:「他現在很醜嗎?」

  「是的。」她展然而笑了。

  「那就不要緊了。」她說,如釋重負似的。

  「什麼不要緊了?」致秀聽不懂。

  「我現在也很醜,」她低語:「我一直怕他看了不喜歡,如果他也很醜,咱們就扯平了。」

  致秀呆住了,她是完全呆住了。「怕他看了不喜歡」,天哪!講了半天,她還以為他能「看」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