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一顆紅豆 | 上頁 下頁
四六


  於是,那蠢動著的思想,就在浪潮裏冒了出來,掙扎著提醒她一些事情:爸爸要和媽媽離婚!那個姓杜的女人!雨婷和她女性的溫柔!致文要到美國去,致文要到美國去?致文要到美國去?她轉側著頭,拚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集中自己的意志。然後,她就在各方面紛至沓來的思潮裏,抓住了一個最重要的目標。不,致文,你別走!不,致文,我有好多話好多話要告訴你!不,致文,我沒有罵你!不,致文,你要聽我說,聽我說,聽我說……可是,致文的臉怎麼那樣模糊,怎麼那樣遙遠,他在後退,他在離開她,他在渙散,他在消失……她恐懼的伸出手去,發出一聲驚天動地般的狂喊:「致文!」

  這一喊,她似乎有些清醒了,她依稀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床?怎麼會在床上?她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有隻溫柔的、涼涼的手抓住了她在虛空中摸索的手。同時,有隻冰袋壓在她的額上,帶來片刻的清涼。她轉側著頭,喃喃的,口齒不清的囈語著:「致文……你過來,致文,我……我……我要對你說,致文,你不要走!致文,你陪我找爸爸去!我爸爸,我爸爸……」

  她掙扎著,所有的意識,又像亂麻一般糾纏在一起,她扯不出頭緒。而那火焰又開始燒灼她,燒灼她,燒灼她,燒得她每一根神經都炙痛起來。「我爸爸呢?致文,我爸爸在那裏?他……他是最好的爸爸,我……我要找他去!致文,我們找他去,找他去……」她忽然睜開眼睛,茫然回視:「爸爸!爸爸!」

  「初蕾,我在這兒!」她似乎聽到有個聲音在耳邊說,那熟悉的,父親的聲音!然後,有隻手在撫摸自己,自己的額,自己的面頰,為什麼父親的聲音哽塞而顫慄:「初蕾,原諒我!初蕾,原諒我!」

  父親的聲音又遠去了,飄散了,火焰繼續在淹沒她,繼續在吞噬她。她掙扎又掙扎,卻掙扎不出那熊熊的大火,那岩漿從頭頂對她撲過來,她哭喊著,求救著:「不要燒我!不要淹我!不要!不要!哦,讓那火焰熄滅吧!啊,不要燒我,不要,不要……」

  有隻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有人在給她注射。模糊中,她似乎聽到母親在哭泣,哭泣著問:「她──會死嗎?」

  「我不會──讓她死。」是父親的聲音。

  死?為什麼在談論死亡?她不要死,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她不要死!她要找致文,致文不適合出國,要告訴致文,要留他下來!要告訴致文,要告訴致文,要告訴致文……她的意識逐漸消失,思想逐漸渙散,聽覺逐漸模糊。沉重,什麼都是沉重的,沉重的頭,沉重的身子,沉重的手腳,沉重的意識……她睡了。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又渾渾噩噩的醒覺過來,聽到一個好遙遠好遙遠的聲音在說:「燒退了。夏太太,別哭了,她會好起來!」

  會好起來?原來,她病了。她想。

  她掙扎著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朦朧,所有的東西都是朦朧的;檯燈、牆壁、母親的臉……母親的臉!母親的臉像水霧裏的影子,遙遠,模糊,而不真實。她眨動眼簾,努力去集中視線。

  「媽媽!」她叫。奇怪著,自己的聲音怎麼那樣陌生而沙啞!「媽媽!」她再叫。

  念蘋一下子撲到床邊來,用雙手緊捧住她的臉。她啜泣的,激動的,驚喜交集的喊:「初蕾!妳醒了?妳總算醒了!妳認得我嗎?初蕾,妳看看!妳認得嗎?」

  媽媽,妳真傻,我怎麼會不認得妳?她看著母親,妳為什麼哭了?妳為什麼傷心?她舉起手來,想去撫拭掉母親的淚痕,但是,她的手多麼沉重啊,她才抬起來,就又無力的垂下去了。念蘋立即握緊住她的手,一疊連聲的問:「妳要什麼東西?我給妳拿!躺著別動!」

  她凝視著母親,模糊的視線逐漸變為清晰。媽媽,妳怎麼這樣瘦啊?媽媽,妳老了!妳的頭髮都白了!她忽然驚跳,怎麼?自己病了好幾年了嗎?為什麼母親都老了?她驚惶的轉頭張望,護士正推著醫藥用的小車,上面放滿了瓶瓶罐罐……怎麼?自己病了?為什麼病了?她蹙緊眉頭,記憶的底層,有一大段空白,她怎麼都想不起來。

  「媽,」她迷糊的說:「我在生病?」

  「是的!」念蘋急急的說,摸她的頭,又摸她的手,悲喜交集,而語不成聲:「妳病了一段日子,現在,都好了,妳馬上就會好了!」

  「我病了──很久了?」她神思恍惚,記憶中,自己被海水淹過,被烈火燒過,似乎已經燒煉了幾千幾百萬年。

  「是的,」念蘋坐在她身邊,淚水盈眶。「差不多有兩個多月了。前一個月,妳住在醫院裏,後來,我們把妳搬回家來,照顧起來方便些。這位王小姐,已經整整照顧妳兩個月了。」

  哦,只有兩個月!並不是幾千幾百萬年!她皺起眉頭,極力思索,什麼都想不起來。再深入的去凝想,她整個腦袋就像撕裂般的疼痛。

  「我──生了什麼病?」她困惑的問。

  什麼病?念蘋瞪視著她,原來她已經記不起來,原來她都忘了!幸好她記不起來,幸好她都忘了!念蘋深吸了口氣,囁嚅的回答:「是……是……是一場嚴重的腦炎。」

  「腦炎?」她蹙眉。「怪不得!我腦子裏像燒火一樣。」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寒假──過去了吧?」

  「放心,我們已經幫妳辦了休學,妳只差一份研究報告,以後可以再補學分。」

  「哦!」她閉上眼睛,累極了,累得不想說話,累得不想思想,眼皮沉重得像鉛塊,只是往下墜。她含糊的、口齒不清的又問了一句:「爸爸呢?」

  念蘋沉默了兩秒鐘。

  「他去醫院了。是他把妳救過來的,為了妳,他幾天幾晚都沒有睡……他盡了他的全力……」她忽然住口,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初蕾這一覺睡得又香又沉,睡了不知道多久。然後,她又醒了,她的意識逐漸恢復的時候,她聽到有人在她床邊低低的談話。她沒有睜開眼睛,只是下意識的去捕捉那談話的音浪:「……她什麼都不記得了。」是母親的聲音。「我告訴她,她害了腦炎。」

  「她──有沒有再提起致文?」是父親的聲音。那聲音低沉而喑啞。

  「沒有。她只問起你。對別人,她一個字也沒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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