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雁兒在林梢 | 上頁 下頁
五八


  她雙腿一軟,就在那墓碑前跪了下來,把額頭抵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她輾轉的、痛苦的搖著她的頭,低低的,悲痛的輕聲呼喚:「碧槐,你何苦?你何苦?你何苦?」

  墓碑冷冷的,冰冰的。墳場上空空的,曠曠的。四周只有風穿過樹隙的低鳴。她抬起頭來,跪在那兒,她打開了那個口袋,倒出那五本日記本,自始至終,她從沒有閱讀過任何一頁。從皮包裡取出了打火機,她開始去點燃那日記本。可是,那厚厚的小冊子非常不易燃燒,她弄了滿墳場的煙霧,卻始終燒不著那些本子。

  於是,她開始一頁一頁的撕下來,一頁一頁的在墳前燃燒著。望著那火焰吞噬掉每一頁字跡,她喃喃的低語:「去吧!姐姐。我燒掉了你的過去。以後,再也沒有人來追蹤你是怎麼死的。去吧,姐姐!你墓草已青,屍骨已寒,但是,你的靈魂會永遠陪著我,你的愛心也會永遠陪著我!我已一無所有,我只有你了,姐姐!」她再焚燒一頁紙張,火光映紅了她的臉,她又低語:「碧槐,你那小妹妹怎麼值得你用生命和愛情來做投資?姐姐,告訴我,給我一點啟示,而今而後,我該何去何從?」

  墓碑冷冷的,冰冰的。墳場上空空的,曠曠的。四周只有風穿過樹隙的低鳴。沒有回答,沒有啟示。她嘆息,再嘆息,低著頭,她虔誠的焚燒著那些紙張。

  老趙被火光所吸引,從他的小屋裡走出來了。他蹣跚的,佝僂的走了過來,低頭望著那如痴如呆,失魂落魄的焚燒著紙張的丹楓。他愕然的說:「陶小姐,你燒的是什麼?不是紙錢啊?」

  「紙錢?」丹楓抬起頭來,眼眶濕濕的,她盯著老趙。「她生前已經做了金錢的奴隸,死後,她不會再有這個需要了。謝謝天,她不會再為錢發愁了。」

  老趙困惑的皺起眉頭,大惑不解的看著她繼續燒那些紙張。看了好半天,他才愣愣的說:「陶小姐,你今天沒有帶花來啊?」

  一句話提醒了丹楓,她望著老趙。

  「老趙,你說,在山腳下有一大片蒲公英?」

  「是啊!」

  丹楓拿出兩百元,塞進他的手裡,說:「你去幫我採,好嗎?採越多越好,採你能拿得下的那麼多!拿個籃子去裝!」

  老趙錯愕的接過了錢,心想,女孩子都是希奇古怪的。轉過身子,他一語不發的,就拿了個除草的大籮筐,向山下蹣跚的走去了。

  丹楓繼續燒她的紙張,燒完了一本,她開始燒第二本,燒完了第二本,她開始燒第三本,這是個緩慢而冗長的工作,她跪得膝頭疼痛。於是,她席地而坐,盤著雙腿,繼續去燒那些日記。

  老趙採了一整籮筐的蒲公英來了,丹楓要他把籮筐放在一邊,她就依然埋頭做自己的工作。老趙看了一會兒,覺得實在枯燥而乏味,就嘰咕著走開了。

  從早上一直忙到中午,丹楓總算燒完了那五本日記。最後,她手裡拿著僅餘的一頁,正預備也送到那火焰上去,她卻突然住了手。有個念頭在她心中閃過;她已經燒掉了碧槐五年間的記錄,這是僅有的一頁了。她是否可以看看這頁的內容呢?事實上,這頁既非第一本裡的,也不是最後一本裡的;既不是那一本的第一頁,也非任何一本的最後一頁,這只是千千萬萬頁數中,碰巧所留下來的一頁。她握著這張紙,沉思良久。然後,她把紙張鋪平在膝上,恭恭敬敬的坐在那兒,帶著種虔誠的情緒,開始閱讀:

  「今天,為了那個老問題,我又和江淮嘔上了。整晚,我想盡了方法折磨他。我和胖子跳貼面舞,和瘦子在舞池中接吻,最後,我和阿金出去吃消夜了。阿金買了我整晚的鐘點。回到公寓,已是黎明,誰知,江淮卻坐在我房裡等我,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蒼白著臉,用那對憔悴的眸子瞅著我,他一動也不動的瞅著我,瞅得我心都碎了。於是,我對他跪下來,哭著喊:『你饒了我吧!世界上的女人那麼多,比我好的有成千成萬,你何苦認定了我?你難道不知道我已非昔日的我,殘花敗柳,對你還有什麼意義?』他把我的頭抱在他懷裡,還是什麼話都不說,然後,他也跪下來,他吻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他使我那麼昏亂,那麼茫無所措,那麼心酸,我主動給了他幾千幾千幾萬個吻。然後,他說:『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我望著他,我的心碎成了粉末,我的意志像飛散的灰塵,簡直聚不攏來。

  我喊著說:『老天可憐我,請為你再塑造一個全新的我吧!一個乾淨的、純潔的、纖塵不染的我吧!讓那個我服侍你終身,讓那個我做你的女奴!如果世界上有第二個我!江淮、江淮,』我忽然興奮了,我大喊大叫著說:『說不定世界上有第二個我!比我漂亮,比我有才氣,比我纖小,比我逗人憐愛──我叫她小茉莉花!江淮,你願意去英國嗎?』他粗魯的推開我,踏著黎明的朝露,他孤獨的走了,我在窗口看著他,他的影子又瘦又長又寂寞,我在窗口跪下了,從沒有一個時候我這麼虔誠,我雙手合十,仰望天空,誠心誠意的褥告:『上帝,憐他一片痴情,給他第二個我!這樣,我將死亦瞑目!』」

  這頁記載到此為止。不知怎的,丹楓忽然覺得那中午的陽光,都帶著森森的涼意了。她燒了幾千幾萬張紙,怎會單單留下這一張?她覺得背脊發涼,舌尖發冷,喉中發緊,心中發痛──她握著紙的手,不自禁的簌簌抖顫起來。她已經決定燒毀她所有的日記,為什麼又單單看了這一張?她的頭昏昏而目涔涔了。她望著碧槐的墓碑,那簡簡單單的墓碑,那乾乾淨淨的墓碑。她就這樣瞪視著那墓碑,發痴般的瞪視著那墓碑。依稀彷彿,她好像聽到一個幽幽然的歌聲,綿邈的,遙遠的,蕩氣回腸般的唱著:「燈盡歌慵,斜月朦朧,夜正寒,斗帳香濃,夢回小樓,細語從容,慶相逢,莫分散,願情鍾!」

  她全身一震,這歌聲那麼熟悉!她曾經在那兒聽過!是的,有一夜,她夢到碧槐,碧槐就唱著這支歌。現在,又是碧槐在唱嗎?不不,她望著墓碑,深深體會到,這歌來自她自己,是她的內心深處,在無聲的唱著,在下意識的重複著碧槐的歌。可是──她一跳,她想起那最後兩句歌詞。原歌詞是:「夢回小樓,聚散匆匆。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鍾!」而現在,自己竟將它改成了:「夢回小樓,細語從容。慶相逢,莫分散,願情鍾!」

  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心理?她茫然的,心驚肉跳的分析著自己。於是,她聽到內心有個小聲音在喊:「不回英國!不回英國!不回英國!」接著,有個大聲音在喊:「我不要離開他!我不要離開他!我不要離開他!」接著,這些小聲音和大聲音全匯成一股巨浪,在那兒排山倒海般對她壓過來,這些巨浪是單純的兩個字:「江淮!江淮!江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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