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雁兒在林梢 | 上頁 下頁 |
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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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晚以前,」她幽幽的說:「我從不知道真相,每個人給我一個不同的故事,我始終無法把它們拼湊起來。現在,我懂了。」 「你懂了!」江淮大聲的說,火燄在他的眼底燃燒。「你逼我違背了誓言,你逼我說出了真相!你聰明,你厲害,你使我們兄弟兩個,都痛苦萬狀!你贏了,我輸了,徹徹底底的輸了!現在,你可以看碧槐的日記了,那裡面記載了她全部墮落的經過,我曾想把這些日記焚毀在她的墓前,幸好我沒有這樣做!我本不願意你讀到這些日記,因為,它絕不是優美的詩章,而是殘酷的人生!我不願意它破壞了你對碧槐的印象,我更怕它傷害了你!我寧願你把我看成罪人,而不要傷害你!哈哈,我太天真了,是嗎?現在,我希望你讀它了──」他的呼吸急促,眼睛血紅,一絲報復的、受傷的慘笑,猙獰的浮上了他的嘴角:「你讀吧!慢慢的讀吧,慢慢的欣賞吧!希望你看得心曠神怡,我不再打擾你了!」他站起身子,揮手叫住江浩:「老四,咱們走吧!」 丹楓繼續坐在那兒,她又成為了一座雕像,她一動也不動,眼光迷迷濛濛的投向了一片虛無。江浩怔了怔,望著她,他欲言又止,欲去還留,江淮大叫了一聲: 「老四!你還在留戀什麼?這個女人是個復仇天使,一個演戲專家,一個劊子手!她並不是你心目裡的林曉霜,你難道不知道嗎?你此時不走?還等什麼?」 「大哥,」江浩猶豫著開了口,他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江淮臉上。「你愛她,是不是?你剛剛還希望她不要看這些日記,不要追蹤這個故事!你愛她!是不是?你曾經要我不恨她,而你卻恨起她來了!」 「愛她?」江淮慘笑。「我愛她?我為什麼要愛她?愛一個對我演戲的女人?是的,我愛過她。僅僅今晚,我已經在愛與恨中,打過好幾個滾了!不!現在,我恨她!恨她逼我說出這個故事!恨她欺騙我,玩弄我,向我背台詞玩手段!恨她捉弄我的弟弟,恨她自以為聰明!不,老四,我不愛她,我恨她!」丹楓顫慄了一下,仍然一動也不動,仍然像一團軟煙輕霧。「走吧!」江淮再大喊了一聲。 他們走出了房間,砰然一聲關上了房門。這關門的聲音震動了她的神志和思想,她慢慢的撲下頭來,把面頰埋在那堆日記本中,迅速的,日記本的封面就被淚水所濕透。她就這樣撲伏在那兒,蜷縮在那兒,一任夜色來臨,一任黑暗將她重重包圍。 ▼第十六章 黎明來臨了。 曙色逐漸的染白了窗子,一線剛剛綻出的陽光,從玻璃窗外向內照射。逐漸越過了桌子,越過了沙發,投射在丹楓那半垂的長睫毛上。丹楓驀然像從個深幽的、淒冷的夢中醒來。抬起頭,她茫然的看著那被曉色穿透的窗子,心裡恍恍惚惚的。她幾乎不相信自己就這樣坐了一整夜。一整夜?怎麼像是幾百年?昨日所有發生的事情,都遙遠得幾乎不能追憶了,只有那內心的刺痛,卻與時俱增,越來越壓緊了她的心臟,越來越刺激著她的神經。過分的刺痛反而使她麻木,她覺得自己像個沒有五臟六腑的人物──一個中空的木雕。 終於,她把腿從沙發上移到地上,她試著站起來,整個人都虛弱而發軟,她幾乎跪倒在地毯上。由於她這一移動,她懷裡的那些日記本就滾落下來,跌在地毯上面。她低頭看著那些日記,奇怪,她從回到台灣,就在追查這些日記本,而現在,她抱著日記本在這兒坐了一夜,居然沒有打開過任何一本!她低頭看著,看著,看著,迷惘中,似乎又聽到江淮的聲音,在嘶裂般的吼叫著:「去讀那些日記!去讀那些日記,希望你讀完之後,不會後悔!」 「它絕不是優美的詩章,而是殘酷的人生!」 她靠在沙發上,對那些日記本足足看了五分鐘。然後,她彎下腰去,把它們一本本的拾了起來,在門邊,江淮帶它們來的那個口袋還在那兒,她走過去,拿起口袋,她開始機械化的把這些日記本,一本一本的裝回那口袋裡。然後,她拎著口袋,側著頭沉思,模糊中,覺得今天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是什麼?為什麼她腦中一片混亂?胸中一片痛楚?是了! 她忽然想起來了,她的飛機票!她是今天的飛機,將飛回英國去!「雁兒雁兒何處飛?千山萬水家渺渺!」她苦澀的低吟了兩句,喉嚨喑啞得幾乎沒有聲音。 她拎著口袋,像夢遊般走進了臥室。臥室裡一片零亂,收拾了一半的箱子仍然攤開在床上,而那些衣服,早被江淮拖出來散了一地,包括被他撕碎了的,包括那件染了血跡的T恤,這臥室像是剛經過凶殺案的現場。凶殺案?黑天使飛來報仇,黑天使卻被殺死了。她瞪視著那些散亂的衣物,依稀彷彿,自己已經被砍成了七八十塊。砍成了肉醬──是的,死了!陶碧槐死了,林曉霜死了!陶丹楓呢?她淒然苦笑,陶丹楓也死了。她的心碎了,她的魂碎了,她的世界碎了!她焉能不死?是的,陶丹楓也死了。 她把口袋放在床上,走到梳妝台邊,她打開抽屜,取出自己的護照、黃皮書、和飛機票。她檢視著機票,下午四時的飛機,經香港飛倫敦!下午四時,她還有時間!她走回床邊,望著那些散亂的東西,望著那口箱子,她該整理行裝。整理行裝?她摔了一下頭,整理行裝幹什麼?能帶走的,只是一些衣服!她失落的,又何止是一些衣服?已經失去了那麼多的東西,還在乎一箱衣物嗎? 她打開皮包,把護照、飛機票、黃皮書──和一些有限的錢,都收進皮包裡。站在梳妝台前,她審視著自己,蒼白的面頰,受傷的嘴角,失神的眼睛,疲倦的神情,消瘦的下巴──她低嘆一聲,打開粉盒,她拿起粉撲。心裡有個小聲音在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你預備為誰畫眉?為誰梳妝?」 她廢然長嘆,拋下了粉撲,她帶著皮包,拎著那重重的口袋,走出了臥室,走出了客廳,再走出了公寓。 三十分鐘以後,她已經站在碧槐的墓前了。她望著墓碑上那簡單的字。「陶碧槐小姐之墓」,許久以來,她每次站在這兒,就為碧槐叫屈:別人的墓碑上,都寫滿了悼念之詞,唯獨碧槐,何等孤獨寂寞!而今天,她才第一次理解,這墓碑上,不適合再寫任何的文字,一個人活著時,不易為人了解,蓋棺後,又有幾人能夠論定?她痴痴的站在那兒,痴痴的望著那墓碑。朝陽正從山谷中升起,正好斜斜的射在那墓碑上,她耳邊,又響起江淮的怒吼:「你這個傻瓜!你這個瘋子!你這個莫名其妙的混蛋!殺你姐姐的是你自己!你那該死的貴族學校,你那該死的生活費!──報復吧!你報復吧!是你把她推入了火坑!是你把她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是你把她推向了毀滅!你報復吧!你報復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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