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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江雨薇把消好毒的溫度計送到他的面前,他的眼光停在她臉上了,一對陰沉的、執拗的、怪異的眼光!江雨薇的心臟不由自主的加速了跳動,那溫度計在她的指尖輕顫,她不敢說什麼,只是懇求似的望著他。於是,他張開了嘴,銜住了那溫度計。江雨薇職業性的握住了他的手腕,數他的脈搏,那脈搏跳得如此快速,如此不規律,她不禁暗暗的蹙了蹙眉,量完脈搏,她看著黃大夫:

  「一百零八。」黃大夫點點頭。她抽出了溫度計,看了看,眉頭緊皺了起來,天!三十九度五!他還逞強說沒生病呢!她把溫度計遞給黃大夫。黃大夫看了,立即拿出聽筒,解開耿若塵上衣的扣子,耿若塵煩惱的揮了揮手:

  「如果我在發熱,也只是暫時性的,一會兒就好,用不著這樣勞師動眾!」江雨薇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是嗎?你的發熱也是暫時性的嗎?你指的是感情,還是身體呢?轉過身子,她不願再面對他,她覺得自己的呼吸在反常的沉重起來。

  黃醫生診視完了,他站起身來,招手叫江雨薇跟他一起出去。下了樓,他對老人說:

  「重感冒,發燒很高,必須好好保養,否則有轉成肺炎的可能。」拿起處方箋,他很快的開了幾種藥,告訴江雨薇:「一種是針藥,買來就給他注射,另外兩種是口服,四小時一次,夜裡要照時間服用,不能斷,明天如果不退燒,你再打電話給我!」江雨薇點點頭。黃醫生走了,耿克毅立刻叫老趙開車去買藥。他看了江雨薇一眼:「雨薇,」他說,誠懇的:「請你照顧他!」

  江雨薇心慌意亂的看了老人一眼,這句話裡有別的意思嗎?天哪!她摔了摔頭,今天自己是怎麼了?總是把每個人的話都聽成了好幾重意思。江雨薇呀,江雨薇,她在心中喊著自己的名字;你別被他那一吻弄得神經兮兮吧!你必須振作起來,記住你只是個特別護士而已!

  藥買來了。江雨薇拿了藥,走進耿若塵的房間。「哦,你又來了!」耿若塵盯著她,沒好氣的說:「我這房間,不怕辱沒了你的高貴嗎?怎麼敢勞動你進來?像我這樣卑鄙下流的人,也值得你來看視嗎?」

  江雨薇走了過去,忍著氣,她把針管中注滿了藥水,望著他:「我是個護士,」她輕聲說:「我奉你父親的命令來照顧你!現在,我必須給你打一針。」她挽著他的衣袖。

  「哈!」他怪叫:「奉我父親的命令而來!想必是強迫你來的吧!何苦呢?古人不願為五斗米而折腰,你今天就寧願為一些看護費而降低身份了!」

  她手裡的針管差點掉到地下去。抬起眼睛來,她看著他。不,不,別跟他生氣,他正發著高燒,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你別動氣,千萬別動氣!護士訓練的第一課,就是教你不和你的病人生氣。她咬緊牙關,幫他用酒精消毒,再注射進針藥。注射完了,她用手揉著他。他掙脫開她:

  「夠了!」他冷冰冰的說:「你不必這樣勉強,你不必這樣受罪,你出去吧!」

  「你還要吃藥,」她說,聲音不受控制的顫抖著:「等你吃完藥,我就走!」

  「我不吃你手裡的藥!」他負氣的嚷,像個任性的孩子,眼睛血紅:「你去叫翠蓮來!」

  「好,」她轉過身子,顫聲說:「我去叫翠蓮!」

  他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那隻手是火燒火燙的,她不由自主的轉回身子來,望著他。兩滴淚珠衝出了眼眶,滑落了下去。他吃驚了,眉頭緊鎖了起來,他把她拉近到床邊來,抬起身子,仔細的審視著她的面龐:

  「你哭了?為什麼?」他的聲音立刻變得溫柔起來,煩惱的搖了搖頭:「我現在頭昏腦脹,我說了些什麼話?我又冒犯了你嗎?」他忽然發現自己正緊握著她,就慌忙摔開了手,把自己的手藏到棉被裡去,好像那隻手是個罪魁禍首似的,嘴裡喃喃的說:「對不起,雨薇,真的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這樣做了!」她俯下身子,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體壓下去,讓他躺平在枕頭上,她把棉被拉攏來,蓋好他,小心翼翼的問:

  「我現在可以給你吃藥嗎?」

  他眼神昏亂的望著她:

  「你答應不生氣嗎?」他問。

  「是的。」

  「好的,我吃藥。」他忽然馴服得像個孩子。

  她拿了冷開水和藥片,坐在床沿上,扶起他的頭,把藥片送進他嘴裡,他吃了藥,躺平了。他的眼光始終停留在她臉上,這時,他抬起手來,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面頰,他的聲音低而溫柔,溫柔得像在說夢話:

  「不要再流淚,雨薇。不要再生我的氣,雨薇。我自己也知道,我是多麼卑微、多麼惡劣的人,我原不配對你說那些話,我保證……保證不會再發生了!如果……如果我做錯了什麼……」他蹙眉,聲音斷續而模糊,那針藥的藥力在他身體裡發作:「如果我做錯了什麼,你告訴我,請你告訴我……但是,千萬別流淚,千萬別生氣……」他的手垂了下來,聲音輕得像耳語:「我只是個浪子,一個浪子……浪子……浪子……」聲音停止了,眼睛合上了,他睡熟了。

  江雨薇繼續坐在那兒,望著他,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把手壓在他額上,那麼燙!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拭去面頰上的淚珠,但是,新的淚珠又那麼快的湧了出來,使她不知道該把自己怎麼辦了。終於,她站起身來,往屋外走去,她一頭撞在正走進來的耿克毅身上。

  「怎麼了?」耿克毅驚愕的望著她,臉上微微變色了。「他病得很重嗎?你為什麼……」

  「不是,耿先生,」她匆匆說:「他已經睡著了,你放心,他不要緊的,我會照顧他!」

  老人皺著眉審視她:「可是……」她拭了拭眼睛:「別管我!」她輕聲說:「我只是情緒不好!」

  拋下了老人,她很快的跑進自己的房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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