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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江雨薇沉坐在床邊的椅子裡,凝視著那熟睡中的耿克毅。這是她擔任這特別護士的第二天下午。

  她已經向黃醫生和護士長打聽過耿克毅的病情。在耿克毅床頭上掛著一個病歷牌子,上面只簡單的記載著:耿克毅,河北人,六十八歲,男性,病名只簡單寫著雙腿麻痹。實際上,他的病是心臟冠狀動脈腫大及肝硬化。四天前,他被另一家大醫院轉送到這兒來,因為他咆哮著說那家醫院的設備太差,病房太壞,而這家醫院卻是全台北著名的觀光醫院。耿克毅在那家醫院已經治療了半個多月,病歷也轉了過來。一切正像耿克毅自己說的,他,頂多再能活一年。

  但是,他的雙腿卻在驚人的進展下復元。黃醫生曾經不解的說:「換了任何人都無法做到的,反正到頭來難逃一死,即使恢復了行走的能力,又能走幾天呢?」

  江雨薇卻深深明白,那怕是一天,是一小時,是一分鐘,這老人都要爭取走的權利。他就是那種人,永不跌倒,永不服輸。現在,老人在熟睡著。整個上午,他被打針、吃藥、物理治療、電療……等已弄得疲倦不堪。何況,他又用了那麼多精力來咒罵那些醫療設備和醫護人員,咒罵他那不聽指使的雙腿,咒罵那輛倒楣的輪椅,還有,咒罵他新雇用的利嘴利舌的特別護士!

  現在,他累了,他沉睡在一個夢境裡,那夢境是不為人知的嗎?他的面容並不和平,那緊蹙的眉頭,那緊閉的嘴唇,那僵直而繃緊的肌肉……這整張臉孔上都寫明了;他在一個惡夢中,或者,在那夢境裡,他潛意識所懼怕的死亡正在威脅著他吧?是嗎?那堅強的面孔在熟睡中顯得多憂鬱,多蒼涼!

  她出神的注視著這張臉孔。若干年來,只有病危的人與有錢的病人才雇用特別護士,因此,她的病人往往最後只有兩個去處,一個是病癒出院,一個是推進太平間。如今,這耿克毅,他將走向何處?黃醫生說過:

  「等他的雙腿再進步一些,他可以出院了,以後,只是按時打針吃藥與休息,一年內,死亡是隨時可以來臨的。」

  她希望他能早些出院,她希望他被推進太平間的時候,她不用去面對他。奇怪,她看過多少人死亡,看過多少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後,仍然被推入太平間。初當護士那些日子,她每面臨一次死亡,就會食不下嚥,會難過,會嘔吐,會陪著家屬慟哭……後來,當她見慣了,她不再難過,不再動容了,她了解了一件事;死亡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誰也逃不掉。可是,為什麼她對耿克毅將面對的死亡竟如此不能接受?為什麼?她不了解,她完全不能了解。

  耿克毅在床上翻了一個身,輕輕的歎了口氣,睡夢中的他不再凶惡了,只像個慈祥與孤獨的老人。這是初秋的季節,天氣仍然悶熱,他的額上微微的沁著汗珠。江雨薇悄悄的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一塊紗布,她輕輕的拭去了他額上的汗。這輕微的觸動似乎驚醒了他,他翻了一個身,嘴裡吐出了兩個模糊的字:若成!若成?這是什麼?一個人名?一個公司?一個符號?江雨薇愣了一下,再看他,他仍然熟睡著,卻睡得更加不安穩了,他的面孔扭曲了,他枯瘦的手指緊抓著被單,嘴裡急促的吐出一大串模糊不清的囈語,她只能抓住幾個詛咒的句子:

  「該死的……渾球……笨蛋……傻瓜……」

  連夢裡他也要罵人呵!江雨薇有些失笑。可是,忽然間,他整個身子痙攣了一下,嘴裡驀然冒出一聲野獸受傷時所發出的那種狂嗥:「若成!」這一聲呼喊那麼清晰又那麼凄厲,江雨薇被嚇了一大跳。她仆過去,他卻再度睡熟了,面容漸漸平靜下來,他又低低的吐出一句溫柔的句子:「小嘉,留下來,別走!」

  小嘉?或是小佳?這又是誰呵?她無心探討,只是呆愣愣的望著面前這老人的臉孔。留下來,別走!這堅強的老人,在夢中也有若干留戀嗎?誰在這人生中,又會一無留戀呢?她沉思著,想得痴了。

  於是,就在這時候,老人欠伸了一下身子,突然醒了。他睜開了眼睛,有一瞬間的迷茫,他的眼光立刻接觸到江雨薇那對直視著他的眸子。他擺了擺頭,迷迷糊糊的,嘟嘟囔囔的咒罵了一句:「你是個什麼鬼?」江雨薇一怔,怎的,才醒過來,就又要罵人啊!而且,他居然忘掉她是誰呢!她深吸了口氣,望著他,微微一笑。

  「忘了嗎?我是你的第十二號。」

  「第十二號!」他睜大眼睛,完全清醒了過來:「是了!你就是那個機伶古怪的特別護士!」

  她嫣然一笑,轉過身子,去浴室裡為他取來一條熱毛巾。這種特等病房,都像觀光旅社般有私用的浴室。

  「你睡得很好,」她把毛巾遞給他,扶他坐起身來。「足足睡了兩小時,睡眠對你是很重要的。」她笑著望望他。「在夢裡,你和醒的時候一樣愛罵人呢!」

  他斜睨著她,懷疑的問:

  「我說夢話嗎?」

  「是的,」她笑容可掬。「像小孩一樣。」

  「哼!」他打鼻孔裡重重的哼了一聲,警告似的說:「你最好別說我像小孩子!」

  「你的戒條未免太多了!」她說,仍然笑著,一面幫他整理著被褥。「你是我碰到的最凶惡的病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對你周圍所有的人都沒有好脾氣!」

  「你想在我身上發掘什麼嗎?」他緊盯著她,那眼光又重新銳利起來。「別想在我身上找慈祥溫柔等文學形容詞,我是著名的鐵石心腸!」

  「你以為是而已。」江雨薇直率的說。

  「以為?你是什麼意思?」

  「每個人都有自己軟弱的一面,你一定也有。」

  他從濃眉下獰惡的看著她。

  「你倒很武斷啊!憑什麼你認為我有軟弱的一面?」

  她抬起頭來,微笑的望著他:

  「你的小嘉。」她輕聲說。

  他猛的一震,眼光寒冷得像兩道利刃,像要穿透她,又像要刺殺她,他厲聲的說:

  「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她在他的目光下微微一凜,立即,她武裝了自己。

  「你告訴我的。」

  「我告訴你的?」他怒叫。

  「是的,你夢裡提到的名字。」她勇敢的直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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