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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語(5)


  慚愧,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時間,他都早在高雄交貨了。原來這板車是用來運花的。他望著我的籃子說:「要花?」

  「我想隨便采一點。」

  他遞給我一束劍蘭,說:「這花插瓶最漂亮。」

  我把那束劍蘭放在籃子裡,然後走開去采了些玫瑰和一串紅。阿德也繼續他的工作。我采夠了,挽著籃子走回到阿德旁邊,望著他熟練的剪著花枝。忽然,我想起一件事,問:「阿德,為什麼昨天夜裡沒有吹簫?」

  他看看我,笑笑:「不為什麼,」他說:「吹簫只是好玩而已,但也有條件。」

  「條件?」我不解的問。

  「別吹得太高亢,別吹得太淒涼,」他說:「還有,在無月無星的夜晚,別吹!」

  「為什麼?」他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把花籃抱在懷裡問。

  「太高亢則不抑揚,太淒涼則流於訴怨,都失去吹簫的養情怡性的目的。至於月光下吹簫,我只是喜愛那種情致。張潮在論聲那篇文章裡說: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聲,方不虛此生耳。所以,月下才是該吹簫的時候。」

  我凝視他那張方方正正的臉,和結實而多毛的手臂,未曾料到這外表粗獷的人也有細緻的一面。

  「你很奇怪。」我深思的望著他說。

  「是嗎?」他不經意似的說,把一大捆玫瑰花移到車上。又抬頭望望我說:「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像什麼?」他指指我懷裡的花籃。

  「像什麼?」

  「一個賣花女!」

  「哦?」我笑笑,從籃裡拿出一枝玫瑰,舉在手裡學著賣花女的聲音說:「要嗎?先生?一塊錢一朵!」

  「好貴!」他聳聳鼻子,樣子很滑稽,像一頭大猩猩。「我這車上的一大捆,賣給花店才二十元呢!」

  我笑了,突然想起劉大白那首《賣花女》的詩,我說:「你知道劉大白的詩嗎?」

  「不知道。」

  「有一首《賣花女》,我念給你聽!」於是我念:「春寒料峭,女郎窈窕,一聲叫破春城曉;花兒真好,價兒真巧,春光賤賣憑人要!東家嫌少,西家嫌小,樓頭嬌罵嫌遲了!春風潦草,花兒懊惱,明朝又歎飄零草!江南春早,江南花好,賣花聲裡春眠覺;杏花紅了,梨花白了,街頭巷底聲聲叫。濃妝也要,淡妝也要,金錢買得春多少。買花人笑,賣花人惱,紅顏一例和春老。」

  我念完了。我看到他抱著手臂站在車子旁邊,靜靜的望著我,他的眼睛裡有一種領悟和感動,過了好久,他長長的透了口氣說:「一首好詩!好一句『春光賤賣憑人要』!」他俯頭看看車裡堆著的花束,又看看我,看看我的花籃,搖搖頭說:「『紅顏一例和春老』!太淒苦了!臺灣,花不會跟著春天凋零的!」

  說完,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糟了!今天一定太遲了!」說著,他對我擺擺手,把板車抬出花圃,弄到廣場上。我偎著籬笆門,目送他踏著車子走遠了,才轉身關上籬笆門。我的鞋子已被露水濕透了。

  提著花籃,我緩緩的走進我的房間。才跨進房門,我就看到鵑姨正坐在我的床沿上凝思,我的棉被已折好了,想必是鵑姨折的,這使我臉紅。鵑姨坐在那兒,沉思得那麼出神,以致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她手中握著我的一件襯衫(我總是喜歡把換下的衣服亂扔),眼睛定定的望著那襯衣領上繡的小花。我站在門邊,輕輕的嗨了一聲,她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我,一瞬間,她那美麗的大眼睛中浮起一個困惑而迷離的表情,然後,她喃喃的說:「小菫!」

  我對她微笑。

  「鵑姨,你在做什麼?」我問,一面想走到她身邊去,但她很快的舉起一隻手阻止我前進,說:「站住,小菫,讓我看看你!」

  我站住,鵑姨以一對熱烈的眼睛望著我,然後她輕輕的走近我,突然把我的頭攬在她懷裡,緊緊的擁了我一下說:「哦,小菫,你長得這麼好,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不知怎麼,我覺得她的聲音中有些顫抖,我憐憫起她來了,可憐的鵑姨,她孤獨得太久了。她到底只是一個平常的女人,在花與田地的鄉間,她能得到多少慰藉呢?我用面頰摩擦她那漿得硬挺的粗布衣服,她身上有種使人親切的肥皂香。我說:「鵑姨,離開鄉下,到臺北來和我們一起住吧!」

  她用手撫摩我的頭、我的脖子,然後放開我,對我笑笑。

  她的笑容看起來怪淒苦的,她搖搖頭說:「我不喜歡城市。」

  說完,她拾起我要洗的衣服走向門口,到門口她又回過頭來,愉快的說:「小菫,今天給你殺了只雞,等下多吃幾碗飯!」

  我笑笑,鵑姨走了,我開始把花拿出來,忙著剪枝,插瓶。

  中午時分,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綠衣郵差從黃土路上飛馳而來,我正和鵑姨倚門而立,看阿德制伏一條突然發怒的公牛,那公牛險些把他掀倒在地上,但他終於捆住了它,那牛被綁在大柱子上,還不住的在地下踢足,嘴裡冒著白沫子。郵差的車聲把我們的注意力全吸引過去了,鵑姨接過了信,看看封面,遞給我說:「小菫,是你的信!」

  我一看封面,心就狂跳了起來,那是端平的字跡,我搶過信封,把它貼在胸口,顧不得鵑姨懷疑的目光,也顧不得掩飾我的激動情緒。我沖進了我的臥室,「砰」的一聲把門關上,立即拆開了信封,倒在床上細看。

  這是一封纏綿細膩的情書,一上來,他責備我的不告而別,說是「害苦了他」,然後他告訴我他怎樣用一副乒乓球拍子賄賂小弟說出我的地址,他說找不到我,他於什麼都無情無緒了,最後他寫:鄉間有什麼東西吸引你待那麼久?趕快回臺北來吧,我有一大堆計畫等著你來實行,別讓我望眼欲穿!

  看完了信,我心中癢癢的,恨不得馬上回臺北。門外有人敲門,我慌忙把信塞到枕頭底下,起來打開門,鵑姨含笑的站在門外說:「誰來的信?男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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