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幸運草 | 上頁 下頁
花語(4)


  我為自己孩子氣的舉動發笑。我說:「我不是安心數,只是好玩。」為了掩飾我的不好意思,我走過去看他的水桶,原來裡面正潑剌剌的盛著四五條活生生的魚。我叫著說:「哪裡來的?」

  「塘裡釣的。你要試試看嗎?」他問。

  「用什麼做餌?」

  「蚯蚓。」

  我從心裡翻胃,對肉蟲子我一向不敢接近。

  「明天我幫你弄。」他像是猜到了我的意思。

  「蚯蚓並不可怕,想想看,蝦還不是大肉蟲子一個,你吃的時候也覺得肉麻嗎?還有海參和黃鱔,你難道都不敢碰嗎?」

  我望望他,他的態度不像個鄉下人,雖然那樣一副野人樣子,卻在「野」之中透著一種文雅,是讓人難以捉摸的。我和他再點點頭,就越過他向塘邊走去,他也自顧自的走了。好一會兒,我望著榕樹在塘中投下的暗影,凝視那魚兒呼吸時在水面冒的小氣泡。不知不覺的,天已經黑了,阿花帶著威利來找我,我才知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

  走進飯廳,我不禁一怔。鵑姨正坐在飯桌上等我。使我發怔的並不是鵑姨,而是坐在同一桌上的那個年輕男人——阿德。我是費了點勁才認出他是阿德的。他已去掉了斗笠,顯然還經過了一番刷洗,烏黑而濃密的頭髮,粗而直,像一個大棕刷子。棕刷子下是一張方方正正的臉,粗黑的眉毛帶點野性,大而率直的眼睛卻顯得溫雅。他穿上了一件潔白的襯衫和一條乾淨的西服褲,使他和白天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我詫異的走到餐桌邊,鵑姨說:「散步散得好嗎?」

  「好。」我心不在焉的說,仍然奇怪的望著阿德,阿德大概被我看得不大舒服,眨眨眼睛說:「還不吃飯嗎?」

  我坐下來吃飯。但是,下午三點鐘才吃過午餐,現在一點都不餓,對著滿桌肴饌,我毫無胃口,勉強填了一碗飯,就放下飯碗。阿德卻狼吞虎嚥的吃了四大碗,看得我直瞪眼睛。

  當我看到他吃完了第四碗,又塞下了三個大饅頭,我代他都噎得慌,他卻若無其事。

  飯後,我在娟姨房裡談了一會兒家常,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我說:「阿德是怎麼樣一個人?」

  鵑姨看了我一眼,笑著說:「他引起你的好奇心了嗎?」

  「哦,他好像很……很怪。」

  「是的,他確實是個怪人。」鵑姨說:「他是台大植物病蟲害系畢業的學生。」

  「什麼?」我叫了起來:「他是個大學生嗎?」

  「不像嗎?」鵑姨問我。

  「哦……我只是沒有想到。」

  「三年前我登報徵求一個懂得花卉的人,幫我培植花圃,他應徵而來。」鵑姨說:「他對植物有興趣,久已想有個機會做些研究工作,我留下了他,以為他不會幹久的,誰知他卻安分守己的做了下來,而且,還幫我做許多粗事。他從不知疲倦,好像生來是為工作而活著的。」

  「他沒有親人嗎?」

  「沒有。他是隻身來台。」

  「他是北方人嗎?」

  「山東。」

  怪不得他有那麼結實的身體!我思索著說:「他為什麼願意在這荒僻的地方待這麼久呢?鵑姨,我猜他一定受過什麼打擊,例如失戀,就逃避到鄉下來,為了治癒他的創傷。或者他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我靈機一動說:「或者他犯了什麼法,就在這兒躲起來……。」

  鵑姨噗哧一笑,用手摸摸我的頭說:「小菫,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幻想力太豐富。告訴你,阿德是一個天下最單純的人,單純得沒有一絲一毫人的欲望,因此他反而和人處不來,而寧可與花草為伍了。就這麼簡單,你千萬別胡思亂想。」

  這天夜裡,我睡不著,倚窗而立,凝視著天光下的廣場,我感到雖然下鄉才一天,卻好像已經好多天了。我又想起端平,他現在在做什麼?手錶上指著十點鐘,在鄉間,這時間好像已是深更半夜了,城市裡現在正燈火輝煌,人們還在熙熙攘攘的追求歡樂呢!端平會不會正擁著一個女孩子,在舞廳裡跳熱門的扭扭舞?

  我的思想正縈繞在端平和扭扭舞之中,忽然,破空傳來一陣清越而悠揚的簫聲,我心神一振。這嫋嫋綿綿的簫聲那樣清晰婉轉,那樣超俗雅致,把我滿腦子的雜念胡思都滌清了。我感到心中一片空茫,除了傾聽這簫聲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三

  不知不覺的,我下鄉已經一星期了。

  這天,我起了個絕早,時間才五點鐘,窗外曙色朦朧。我提了一個籃子走出房間,想到花圃去采一些新鮮的花來插瓶。

  走進花園,園門是敞著的,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他采了大批的花,放在三輪板車上,看到了我,他愉快的說:「早,小姐。」

  「你在做什麼?」我奇怪的問。

  「運到高雄去呀!」

  「賣嗎?」我問。

  「有固定的花房向我們訂貨,每天早上運去。」

  「哦,你每天都起這麼早嗎?」我問。

  「是的。」

  「運到高雄要走多久?」

  「一個多小時。」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