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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3)


  「沒有,」我慌亂的說,一把拉上了窗簾,「我在背詩呢,爸爸。」

  「背詩?」爸爸推開房門,銜著他的煙斗,含笑站在門口,對我眨眨眼睛說:「什麼時候你對詩又感到興趣的?念出來讓我聽聽是首什麼詩?」

  要命!我就從來記不住一首詩,這個謊撒得實在太不高明,迫不得已,我只好把臨時想起來的兩個亂七八糟的句子念了出來:「山前有個崔粗腿,山后有個粗腿崔……」

  爸爸「噗」的一聲笑了起來,煙斗差點滾到地下,他忍住笑說:「你這是一首什麼詩呀?」

  我也想起來了,這原是個急口令,我竟把它念出來了。沒辦法,只得也望著爸爸發笑。爸爸笑得搖搖頭說:「你怎麼越大越頑皮了?深更半夜不睡覺,在這兒念什麼粗腿腿粗的?快睡吧!」他一隻腳跨出房門,又回過頭來說:「哦,忘了告訴你,我們公司裡新聘了一個成大建築系畢業的學生,名字叫唐國本,星期天我們請他吃飯,你別出去,在家裡招呼一下。」

  「糖果盆?」我說:「爸爸,你是不是準備把這個糖果盆介紹給我做男朋友呀?我對糖果盆不感興趣,你還不如找個鹽罐子來!」

  「好了,別說笑話了吧,快睡覺!」爸爸說,跨出房門,眼角卻堆滿了笑。

  關好了門,我立即上床睡了。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失眠之夜。我眼前始終浮著那個清秀的陌生人的面貌,和那對深邃憂鬱的眼睛。何況,從不撒謊的我竟撒了謊,我欺騙了我所摯愛的爸爸,只為了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我該不該這樣做?我會不會做錯了事?

  第二天,准三點半鐘,我在校門口看到了他。這次,他的襯衫燙得很平,頭髮也梳得很整齊,他眼睛中有著喜悅的光輝,嘴角帶著微笑,這一切使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他走過來,從我手中接過提琴盒子,說:「我們到哪裡坐坐?」

  「隨便!」我說。

  「植物園,怎樣?」他問。

  植物園!那是個陰森森暗沉沉的地方,但是,現在是個大白天,陽光正和煦的照著大地。而且,這個陌生的男人眼光正直坦白,我不相信會出什麼事。於是,我點了點頭,跟他到了植物園。

  在植物園的一棵椰子樹下,我們坐了下來。奇怪,我,竟會跟一個陌生的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麼,來自何方——在植物園中單獨約會!他坐著,沉思的望著前面,一隻手腕搭在椅背上。他的服飾雖簡單破舊,但卻另有一種高貴灑脫的氣質。我看看他,等他開口,但他一直沒有說話。在我們前面,有一棵矮小的植物,葉子扁而長。過了許久,他忽然指著那棵小樹說:「這種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間會開一種白色的花,香味濃烈,好遠就能聞到。」

  我奇怪的看著他。

  「你怎麼知道?」

  「我跑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東西。」他笑笑說,然後望著我,眼睛裡帶著幾絲令人難解的傷感。「你問過我為什麼常到你窗外去,你想知道嗎?」

  「當然!」我說。

  「在一個月前,我一次從你的校門口走過,剛好你從學校裡出來,我一直跟著你到你的家門口,望著你走進去,同時也發現你的房間有個靠街的視窗,以後,我就無法自已,只得常常去探望你!」

  「哦,這理由並不好!」我說,心裡有點氣憤,無法自已,這個無法自已是什麼意思?

  「是的,這理由並不充足,」他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低聲說:「主要是,你長得像極了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我詫異的問。

  「嗯。」他點點頭,神色有點悽惶。「如果我和她不失散,她該也有你這麼大了!」

  「你……」我望著他,他那憂鬱的眼睛使我心折。「你怎麼會和她失散的呢?」

  「這個……」他苦笑了一下。「這說來太複雜了,你不會懂的,別說了!」

  「你說吧,我會懂的!」我熱切的說。

  「不,還是不談的好,簡單說起來,是她母親離開了我,把她也帶走了。」

  「她母親不要你了,是嗎?她母親很壞嗎?」

  「不!不!她母親很好,你不會懂的,不要說了,許多事……」他困難的望著前面那棵印度松香,有點兒語無倫次。

  「我們不能解釋的,那時候,我太年輕,把她帶走是對的,她母親是好的,我的過失比她大。」他望望我,又苦笑了一下。

  「我告訴你這些,只是要你明白我對你並無惡意,不要再追問了,再問下去,你就是在割我的舊傷口了。」

  我同情的看著他,一剎那間,覺得自己和他很親近了。我點點頭說:「你很想你的女兒吧?」

  「是的,很想,十分想。你不會瞭解這種渴想的。人,年紀越大,對於家的渴望就越深切。」

  「你現在沒有家嗎?」

  他笑笑。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他說,然後挺了挺身子。「來,我們談點別的吧,例如,談談你的音樂!」他打開我的提琴盒子,拿出了琴,微笑的望著我。「那天晚上,我聽到你拉的琴,你的技術已經很純熟了,但是情感不夠,要做一個好的音樂家,一定要把你的情感和音樂揉在一起。」他站起身來,十分內行的把琴夾在下巴下,試了試音。然後緊了緊弓上的馬尾,又重新調了調琴弦。接著,就輕緩的奏出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我眩惑的望著他,琴聲像奇跡般從他的弓下瀉了出來,那熟悉的調子在他的演奏下變得那麼哀傷淒涼。他的臉色凝重,眼光迷蒙,我覺得自己像置身夢中,完全被他的臉色和琴聲所震懾住。一直等到他奏完,我仍然怔怔的望著他。他對我笑笑,在琴上撥了兩下,放下琴說:「這和你拉的有沒有一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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