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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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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那本書,他回到了農莊。小蕾已經在農莊的門口等待了好半天了,晚餐早就陳列在桌上,只等主人的歸來。菜飯香繞鼻而來,狄君璞這才發現,自己早已飢腸轆轆了。 餐後,他給小蕾補習了一下功課,小蕾因身體太差,正在休學中,但他卻不想讓她忘記了功課。補完了書,又帶著她玩了半天,一直等她睡了,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書房裡。扭開了檯燈,他沉坐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不由自主的,他打開了那本《歷代名人詞選》。 這是清末一個詞人所編撰的,選的詞都趨於比較綺麗的作品。顯然有好幾冊,這只是第一冊。他隨便翻了幾頁,書已經被翻得很舊了,許多詞都被密密圈點過,他唸了幾首,香生滿口,他就不自禁的看了下去。 然後,他發現書頁的空白處,有小字的評注,字跡細小娟秀,卻評得令人驚奇。事實上,那不是「評注」,而是一些讀詞者的雜感,例如:「所有文學,幾乎都是寫情的,但是,感情到底是什麼?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真正的感情與哀愁俱在,這是人類的悲哀!」 「沒有感情,又何來人生?何來歷史?何來文學?」 「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寫盡,我們這一代的悲哀,是生得太晚,實在創不出新的佳句了!」 「知識實在是人類的束縛,你書讀得越多,你會發現你越渺小!」 「柳永可惜了,既有『針線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陰虛過』的深情,何不真的把雕鞍鎖?受晏殊揶揄,也就活該了!」 「詩詞都太美了,但也都是消極的。我懷疑如此美的感情,人間是不是真有?」 其中,也有與詩詞毫無關係的句子,大多是對「感情」的看法,例如:「不瞭解感情的人,白活了一世,是蠢驢!而真瞭解感情的人,卻太苦太苦!所以,不如做蠢驢,也就罷了!人,必須難得糊塗!」 「利用感情為工具,達到某種目的的人,該殺!」 「玩弄感情的人,該殺!」 「輕視感情的人!該殺!」 「無情而裝有情的人,更該殺!」 這一連串的幾個「該殺」,倒真有些觸目驚心,狄君璞一頁頁的翻下去,越翻就越迷惑,越翻也越驚奇。他發現這寫評語的人內心是零亂的,因為那些句子,常有矛盾之處。但是,也由此發現,那題句者有著滿腔壓抑的激情,如火般燒灼著。而那激情中卻隱匿了一些什麼危險的東西!那是個迷失的心靈呵! 狄君璞深思的合起了書,心中有份恍惚,有份蒼涼,然後,他又一眼看到書本的背面,那細小的字跡寫著一闋詞,是:「寂寞芳菲暗度,歲華如箭堪驚,緬想舊歡多少事,轉添春思難平,曲檻絲垂金柳,小窗弦斷銀箏。深院空聞燕語,滿園閒落花輕,一片相思休不得,忍教長日愁生,誰見夕陽孤夢,覺來無限傷情!」 那不僅是個迷失的心靈,而且是個寂寞的心靈呵!狄君璞對著燈,聽那山梟夜啼,聽那寒風低訴,他是深深的陷入了沉思裡。 早上,狄君璞起晚了,一夜沒睡好,頭腦仍是昏昏沉沉的。才下床,他就聽到客廳裡傳來小蕾的嘻笑之聲,不知為什麼,這孩子笑得好高興。然後,他聽到一個陌生的、女性的聲音,在和小蕾攀談著。怎麼?這樣早家裡就會來客嗎?他側耳傾聽,剛好聽到小蕾在問:「我忘了,我該叫你什麼?」 「梁阿姨,記住了!梁阿姨!」那女性的聲調好柔媚,好年輕,這會是昨天山中的少女嗎?「我住在那邊霜園裡,一個好大好大的花園,讓爸爸帶你來玩,好不好?」 「你現在帶我去,好嗎?」小蕾興奮的說,一面揚聲叫著:「婆婆!我跟梁阿姨去玩,好嗎?」 「哦,不行,小蕾,現在不行,」那少女的聲音溫柔而坦率:「梁阿姨要去上學了,不能陪你玩。好吧,你爸爸還沒起來,我就先走了,告訴你爸爸,今天晚上……」 狄君璞迅速的換好衣服,洗了把臉,就對客廳衝出去。不成,他不能放她走!如果竟是昨天那少女呢!跑進了客廳,他就一眼看到那說話的人了。不,這不是昨天那個山林的女妖,那個虛幻的幽靈,這是個活生生的、神采飛揚的、充滿了生命、活力,與青春的女孩!他站住,迎視著他的是一對肆無忌憚的眸子,大而亮,帶著點桀驁不馴的野性,和一抹毫不掩飾的好奇,微笑的盯著他。 「哦,你是──你是?」他猶疑的問。 「我叫梁心霞!」她微笑著,仍然緊盯著他。「梁逸舟是我爸爸。」 「哦,你是梁小姐,」他打量著她,粉紅毛衣,深紅長褲,外面隨隨便便的披著一件大紅色的薄夾克。手裡捧著幾本書,站在門前射入的陽光裡,幾乎是個璀璨的發光體,艷光四射。 「怎麼不坐下來?小蕾,你叫阿蓮倒茶,婆婆呢?」 「婆婆在煮稀飯,阿蓮去買菜了。」小蕾說,在一邊用一種無限欣羨的眼光看著心霞,連稚齡的小女兒,也懂得崇拜「完美」呵! 「別忙,狄先生,」心霞急忙說:「我馬上要走,我還要趕去上課。」她對四周環顧著。「你們改變得不多。」 「是的,」狄君璞說:「我盡量想保持原有的樸實氣氛。」 心霞點點頭,又抬起眼睛來看著狄君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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