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星河 | 上頁 下頁


  梁太太!她想得倒挺周到的,那一包東西全是食物,從雞蛋,火腿,香腸,到生肉應有盡有,老姑媽樂得合不攏嘴,也就再也不提買菜不便的事。事實上,在以後的生活中,買菜確實也沒給他們帶來任何的煩惱。

  剛搬到農莊來,狄君璞對於它的地理環境,還沒有完全弄清楚。隨後,他就知道了,農莊有條大路,可以下山直通鎮上,然後去臺北。但是,如果要去「霜園」,卻只有山中的小徑可通,這小徑也可深入群山之中,處處風景如畫。狄君璞不能不佩服梁逸舟,他能在二十年前,把這附近的幾個山都買下來。

  在這山頭建上一座古樸而粗拙的農莊,雖然他的「務農」是完全失敗了,逼得他放棄了羊群、乳牛,和來杭雞,又轉入了商業界。最後,竟連農莊也放棄了,另造上一幢精緻的洋房「霜園」。可是,這些荒山卻在無形中被開發了,山中處處可以找到小徑,蜿蜒曲折,深深幽幽,似乎每條小徑都可通往一個柳暗花明的另一境界。僅僅三天,狄君璞就被這環境完全迷住了。

  農莊的主要建築材料是粗拙的原材,大大的木頭柱子,厚重的木門,和粗實的橫樑。木頭都用原色,門窗都沒有油漆,卻「拙」得可愛。屋子裡,也同樣留著許多用笨重木材做成的桌椅,那厚篤篤的矮桌,不知怎麼很給人一種安全踏實的感覺,那寬敞的房間,也毫無逼窄的缺點。對於一些愛時髦的人來說,這房子,這地點,似乎都太笨拙而冷僻了,但對狄君璞,卻再合適也沒有。農莊的建築面相當廣,除了一間客廳外,還有五間寬大的房間,現在,其中一間作了狄君璞的書房,四壁原有木材作的隔架,如今堆滿了書。

  書,是狄君璞除了小蕾以外,最寶貴的財產了。其他四間,分別作了狄君璞、小蕾、姑媽,和阿蓮的臥室。除了這些房間之外,這農莊還有一個閣樓,裡面似乎堆了些舊傢俱、舊書籍,和箱籠。狄君璞因為沒有需要,也就不去動用它。

  在農莊後面,還有幾間堆柴、茅草,和樹枝的房間,旁邊,是一片早已空廢的柵欄,想當初,這兒是養牛羊的所在,雞舍在最後面,現在也空了。農莊的前面,有一塊平坦的廣場,上面有好幾棵合抱的大樹,一株紅楓,灑了一地的落葉。樹木之間,全是木槿花,紫色的、粉紅的、白色的……燦爛奪目。農莊的後面,卻是一座小小的楓林,那些巨大的紅楓,迎著陽光閃爍,如火,如霞,如落日前那一剎那時的天空。

  楓林的一邊臨著懸崖,沿著懸崖的邊緣,全牢固的築了一排密密的欄杆,整個農莊,只有這欄杆漆著醒目的紅油漆。欄杆外面,懸崖深陡。這欄杆顯然還是新建的,狄君璞料想,這一定是梁逸舟說定了把房子租給他住之後,知道他有個六歲的小女兒,才派人修建了這排欄杆。梁逸舟的這些地方,是頗令人感動的。

  搬家是個繁重的工作,尤其對一個男人而言,事後的整理是煩人的,如果沒有老姑媽,狄君璞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足足忙了三天,才總算忙完了。這天黃昏,狄君璞才算真正有閒暇走到山野裡來看看。

  沿著一條小徑,狄君璞信步而行,山坡上的草叢裡開著蘆花,一叢叢細碎的、白色的花穗在秋風中搖曳,每當風過,那一層層蘆穗全偏倚過去,起伏著像輕風下的波浪。幾株黃色的雛菊,雜生於草叢之間,細弱的花幹,小小的花朵,看來是楚楚動人的。楓樹的落葉飄墜著,小徑上已鋪滿了枯萎的葉子,落葉經過太陽的曝曬,都變得幹而脆,踩上去簌簌作聲。兩隻白色的小蛺蝶,在草叢裡翩翻飛舞,忽上忽下,忽遠忽近,忽高忽低,忽分忽合。落日的陽光在小蛺蝶的翅膀上染上了一層閃亮的嫣紅。這秋日的黃昏,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在在熏人欲醉。

  狄君璞不知不覺的進入了深山裡,在這杳無人跡的山中,在這秋日的柔風裡,在這落日的餘暉下,他有種嶄新的、近乎感動的情緒,那幾乎是淒涼而愴惻的。他不自禁的想著前人所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那份感觸。他是深深的被這山林所震懾了。

  他前面有塊巨石擋著路,小徑被一段雜草所隔斷了,這是一個山谷,遍佈著嵯峨的巨石。他站住,仰頭望瞭望天空,彩霞滿天,所有的雲,都是發亮的橙色與紅色,一朵一朵,熙攘著,堆積著。谷裡有些兒幽暗,薄霧蒼茫,巨石的影子斜斜的投在草地上,瘦而長。風在谷内穿梭,發出低幽的聲響。

  那對小蛺蝶,已經不見了。

  他陷入一種深沉的冥想中,在這一刻,他又想起了美茹,如果美茹在這兒,她會怎樣?不,她不會喜歡這個!他知道。

  可悲呵,茫茫天涯,知音何處?他心頭一緊,那愴惻的感覺就更重了!

  忽然間,他被什麼聲音驚動了。他聽到一聲歎息,一聲低幽、綿邈,而蒼涼的歎息。這山谷中還有另外一個人!他驚覺的站直了身子,側耳傾聽,又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是幻覺嗎?他凝神片刻,真的,不再有聲音了。他搖了搖頭,回身望著農莊,是的,從這兒可以清楚的看到農莊的紅欄杆,和那楓葉後的屋脊,這時,一縷炊煙,正從屋脊上嫋嫋上升,阿蓮在做晚餐了,他也該回去了。

  抬起腳,他準備離去了。可是,就在這時候,那歎息聲又響了起來,他重新站住,這次,他清楚的知道不是幻覺了,因為,在歎息聲之後,一個女性的、柔軟的、清晰的聲音,喃喃的念了幾句「無言獨上西樓」還是什麼的,接著,又清楚的念出一闋詞來,頭幾句是這樣的:「河可挽,石可轉,那一個愁字,卻難驅遣……」僅僅這幾句,狄君璞已經覺得心中怦然一動,這好像在說他呢!他曾以博覽群書而自傲,奇怪的是對這闋詞並無印象。靜靜的,他傾聽著,那女性聲音好軟,好溫柔,又好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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