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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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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外交部?」飛帆咕噥著,眼底,在閃耀著兩簇火燄,危險的火燄,洩露秘密的火燄。 「顧先生,你打斷我們的談話了!」訪竹飛快的說,看了微珊一眼。「我剛剛正和您夫人說,我很少看到像她這樣沉浸在幸福裡的女人。幸福得——讓人嫉妒!」她笑了。對飛帆再深切的看了一眼。「能讓女人幸福的男人,這世界上已經找不到幾個了。」 「能讓男人永懷不忘的女人,這世界上也找不到幾個了!」飛帆說,盯著她。她把杯子送到唇邊,飲了一口酒,從杯緣上,她看過去,飛帆眼底的火燄依然明亮。她再喝了一口酒,看到微珊悄悄的整理飛帆的領帶——劉楠終於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到訪竹身邊來了。 「訪竹!」他叫,擦著額上的汗。「我看我們可以先走一步了。」訪竹回頭看到劉楠,她親熱的挽住了劉楠的胳膊。回過頭來,她很快的說了句:「我們還要去別的地方,先走一步!顧——先生,很高興認識你們夫婦!很高興看到你們——這麼幸福的一對!」 很快的,她和劉楠離開了酒會。一直走到大街上,她還覺得,飛帆的眼光在後面燒灼般的盯著她。 「剛剛那個人,是紡織界的顧飛帆嗎?」劉楠問。 「是。」 「哦,你該去採訪他!他是個傳奇人物!」 「是嗎?」訪竹不動聲色的。 「他的故事才多呢!他在非洲打過一隻犀牛!」 「哦,非洲嗎?犀牛嗎?」她驚嘆著。 「是的!最絕的,聽說他結過七次婚!」 「七次嗎?」她挑高眉毛,更驚嘆的。「不太多嗎?剛剛那位是第七任嗎?」 「是第七任。」 「哦?」 「這個人把結婚當遊戲一樣,結了離,離了又結,他現在這個太太,聽說還是搶來的呢!」 「搶來的?」她更驚嘆了。「怎麼搶?」 「這位太太原來的丈夫是個葡萄牙人。」 「哦?」 「他硬把別人的太太搶來了!還是外國人的太太!這種人的故事,寫出來一定很好看。有機會,你該去採訪一下。不過,」他笑了笑。「讀者不會喜歡這種故事!」 「取信的能力太低了!」她聳聳肩。「沒有人會相信這故事——包括我在內!」她忽然在街邊站住了,旁邊有一家咖啡館,她回頭望著那咖啡廳。劉楠跟著她停下來,望著那咖啡廳——斜陽谷。多奇怪的名字!「你想喝杯咖啡?我請你!」 「我只想做一件事!」她走進斜陽谷,別來無恙!電動玩具的聲音啾啾、嗯嗯嗯、呱呱呱的響著。她逕直走到一台「小蜜蜂」前面,丟下了一個銅板,她開始發彈射擊:啾啾啾啾啾——小蜜蜂一排排消滅,黃老頭開始俯衝,槍林彈雨中,轟然一響,她的第一架火箭被消滅了。第二架又來了——一局既終,她只拿了一萬兩千多分。她和劉楠走出了斜陽谷。 「我不知道你還玩電動玩具,這是小孩玩的!」 「是的。」她笑著。「當我是小孩的時候,我打過七萬分!現在,只能打一萬兩千分了。」 「七萬分?」劉楠不信任的。「你誇大其辭!記者的通病,就是誇大!」訪竹笑笑,沒說話。他們向前走去。她抬起頭來,這正是黃昏時刻,一輪落日,帶著萬丈光芒的彩霞,燒紅了天,燒紅了地,燒紅了台北市的高樓大廈,正在那兒緩緩沉落。她停了停,驀然回頭對劉楠說:「我想一個人走一走,再見!」 劉楠站住了,他知道跟過去會自討沒趣,他知道這個女孩——矛盾綜合體。她每次從人群中退出,就會渴望著孤獨。他站在路邊,神往的望著她。 訪竹走向那輪落日,整個人都浴在斜陽餘暉中。她昂著頭,步履穩定,向前一步步的走去,心裡在低唱著一支歌: 「問斜陽,你既已升起,為何沉落? 問斜陽,你看過多少悲歡離合? 問斜陽,你為誰發光,為誰隱沒? 問斜陽,你燦爛明亮,為何短促?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問斜陽,你由東而西,為誰忙碌? 問斜陽,你朝升暮落,為誰匆促? 問斜陽,你自來自去,可曾留戀? 問斜陽,你閃亮如此,誰能抓住?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她繼續一步一步往前走,眼裡有些濕漉漉的。但,她的唇邊浮起了一絲微笑。她並不悲哀,她想。她早就告別了多愁善感的時代。孤獨!或者是的!但是孤獨並不代表悲哀。她走著,走著,走著——斜陽把她的影子,瘦瘦長長的投射在紅磚路上。問斜陽?她凝視著斜陽;斜陽無語,斜陽無語。斜陽無語!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九日,初稿完稿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一年二月廿三日,黃昏,修正於台北可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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