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問斜陽 | 上頁 下頁
二七


  那晚,已經是春天了,春寒仍然料峭。但是,距離「暑假」的日子卻一天比一天近了。飛帆的心情幾乎恢復初戀的時期,在患得患失中,在迫不及待的等待中,在渴望與深沉的熱戀裡,他過得甜蜜而又焦灼。有層隱憂,始終在他心頭蕩漾,隨著日子的流逝,這隱憂也與日俱增。

  這晚,訪竹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了件深紅的衣裳,嬌豔如一朵初綻的杜鵑。她很少穿紅色,這紅衣就尤其醒目。她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一舉手,一投足,都抖落青春的氣息。這樣的晚上,把她關在家裡太自私了。於是,他提議去夜總會跳舞,因為,自從他們相識以來,他們還沒有去跳過舞。她欣然同意。他們去了夜總會,在一棟十四層大廈的頂樓,名叫「攬月廳」,這兒可以看到全臺北市的夜景。倚窗而坐,臺北市的燈海交織閃爍。她輕顰淺笑,一臉的幸福,一臉的光采。

  「我可以喝一點酒嗎?」他問她。

  「只能一杯。」她笑著說。

  「你會是個很嚴厲的小妻子!」他埋怨著,叫了一杯酒,給她叫了「粉紅女郎」Pink Lady。她紅著臉,只為了他說了「小妻子」三個字。酒送來了,她看著自己的杯子,有些心驚膽戰。「這是酒?很像血腥瑪麗,只是名字比較好聽。」

  「放心喝,」他笑著。「有我在這兒,不會讓你醉。嘗嘗看,很淡很淡的。」她啜了一口酒,香醇盈口,她對他舉杯:「祝你幸福!」他心中迅速掠過一抹不安。他立刻和她碰杯,更正的說:「祝我們幸福!」她笑了,放下杯子來,瞅著他。

  「你很會在字眼裡挑毛病啊!事實上,如果你不幸福,你以為我還會幸福嗎?我的幸福就寄託在你的幸福上呀!」

  他全心溫熱而激動。拉住她的手,他說:「我們去跳舞!」他們滑進了舞池。「攬月廳」的樂隊奏的都是些老歌,是支慢四步。他擁她入懷,輕輕滑動在舞池中,她緊貼著他,面頰倚在他的肩頭。他們並不在跳舞,他們只是跟著音樂的節奏在晃動,彼此貼著彼此,彼此想著彼此,彼此沉溺在音樂、燈光、酒意,和那些衣香鬢影中。她滿足的低歎,那熱氣吹拂在他耳邊,癢癢的,酥酥的,甜甜的,醉醉的。

  「我很快樂。」她低語。「好快樂好快樂!」

  他更緊的攬住她,忍不住輕微顫抖。

  「怎麼了?」她問。「沒什麼,」他在她耳邊說:「只是太幸福了!幸福得不敢相信我也有今天。好些年來,我都以為我的感情早就化為灰燼,再也不可能燃燒,現在才知道——唉!」他歎了口長氣:「活著真好!」

  「噓!」她輕噓著:「不許提過去!」

  「是!」他順從的。「再不提了!」

  有位歌星走上台來,開始唱一支「西湖春」,唱完了,她又唱起一支很柔很柔的抒情歌: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燈影、人影、花影、夢影把我倆相系!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昨日、前日、去年、前年都成為過去!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相思、懷念、悲歎、感傷化飛煙消逝!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明天、後天、今生、來生世世在一起!」

  她聽著,眼眶濕潤。「她在為我們唱歌!」她說。

  一曲既終,他們停下來,瘋狂鼓掌。他們的掌聲驚動了舞池中其他的客人,大家都停下來鼓掌。訪竹覺得有人在注意自己,她沒有很在意。她正深陷在那難繪難描的濃情蜜意裡。當音樂再起的時候,他們回到桌邊坐下,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兩人只是長長久久的癡癡凝望。彼此的眼光述說了千千萬萬句言語。忽然,有人走到他們身邊來了。

  「訪竹!」那人喊著。訪竹驀然抬頭,驚奇的發現,站在那兒的居然是訪槐!她楞了楞,一個思想飛快的閃過她的腦海,該來的畢竟來了!她暗中咽了一口口水,並不驚慌,反而篤定了。反正,她必須要面臨這一天,這樣也好,免除了她向父母啟口的尷尬。這樣一想,她幾乎是高興的看著訪槐,她把身子移進去。微笑的說:「噢,哥哥,你也來了?是不是帶了我未來的大嫂一起來的?在那兒?」她伸長脖子找尋。

  「我們有一整桌人呢!」訪槐說,銳利的看了飛帆一眼,他幾乎想不起這個男人是誰。「我們公司同仁在聚餐。吃完飯接下來就跳跳舞。」

  「那麼,」訪竹拍拍身邊的位子。「坐下來和我們一起聊聊!」訪槐坐下來了,他依然盯著飛帆,現在,他已經完全記起他是誰了,那個在印度打老虎,拿結婚當遊戲的怪人!他和亞沛去過紀家。這種人,你見過一次,就不容易忘記了。

  「飛帆,這是我哥哥,」訪竹望著顧飛帆。「你總不會忘記吧?」她又轉向訪槐:「哥哥,這位是——」

  「我記得,」訪槐笑了。「打老虎的英雄,呃?」

  飛帆伸手給訪槐,兩個男人各懷心事的握了握手。飛帆問:「你要喝點什麼?我來叫!」

  「不用了!」訪槐說:「我那桌上有喝的!」他瞪視著訪竹面前的酒杯。「你喝酒嗎?訪竹?」語氣裡有責備意味,離開家裡,這哥哥就不會忘記他是「長兄如父」了。「你怎麼可以喝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