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問斜陽 | 上頁 下頁
二一


  「娶到了微珊,我應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們也確實過了一年的神仙生活,然後,父親的公司出了事,他代理進口棉花加工,美國方面的廠商忽然停止了我們的代理合約,這會逼使我們破產,父親立刻派我去美國,為了查明真相。你對商場的競爭和黑暗了解不多,我也不詳細說。反正,我在紐約和那廠商談判失敗,眼看工廠就會倒閉,我靈機一動,此處不留人,必定另有留人處!我看中了另一家更大的廠商,那產業的主人是義大利的美籍移民,我開始爭取外銷代理權。在爭取的過程中,我認識了那老板的女兒黛比。一個十足的性感的小野貓,她對我興趣濃厚,我當時想,黛比明知我結過婚,這只是一場遊戲,我不敢得罪她,怕影響到我們的代理權。事實上,黛比風流成性,她的男友,什麼國籍都有,除了東方人。或者,她只是想在她的收集中再加一項。這是場遊戲!但,我錯了,這不是遊戲。有一天早上,我住在旅館中,才起床,黛比父親的兩個保鏢就來找我,說老頭子請我去談話。兩個保鏢都隨身帶著槍。我司空見慣,也沒有懷疑,誰知一到那老頭子的豪華住宅,就看到賓客盈門,我走進大廳,立即樂聲大作——」

  他停住了,注視著訪竹,誠懇而沮喪的說:「你簡直不能相信這種事,如果寫成小說,別人都會罵我編故事!你知道他們在做什麼?那是個婚禮!兩個保鏢一人一邊押著我,槍頂在我的背脊上,我想掙扎,想逃跑,但,那保鏢在我耳邊警告我別動,而且,在我耳邊說了句:『黛比會厭倦的,三個月之內你就可以離婚,急什麼?』那種場面下,我的震驚已經超過了一切,連思想的能力都沒有了。一位神父出來,幾句我聽也聽不懂的意大利話講過之後,我就算是和黛比結了婚!」

  訪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瞪視著飛帆,到這時,才喃喃的、急切的插了一句嘴:「那你豈不是犯了重婚罪?微珊又怎麼辦?」

  「意大利人才不管我在台灣有沒有太太,黛比也不管!結婚當晚我就和黛比大吵大鬧,黛比笑著說,如果你這麼不喜歡我,馬上就可以離婚,不要你要付贍養費。你不知道美國那贍養費的可怕!老頭子為了安撫我,表示可以給我代理權了!這種方式得到代理權,我還能做人嗎?我一嘔之下,代理權也不要了。我去找律師,希望了解我的處境,律師表示,婚禮完全合法,這是國際與國際間的法律漏洞,所以,很多國內已結過婚的人,在國外仍然有合法妻子!我真氣壞了,而且,我發現黛比必須結婚的原因了,她有了孩子。」

  他停住了。她正視著他,低問:「是你的孩子嗎?」他迎視著她的目光,坦白的回答。

  「很可能是我的,連黛比都相信是我的。所以——我難以辭其咎,我不是柳下惠,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不,我不能推卸責任,反正,是我的錯,我沒有拒絕誘惑。」

  她凝視他,他的臉色激動,眼神裡又有那種陰鬱、凌厲、和沮喪。

  「我寫了封長信給微珊,想把經過告訴她,請她諒解並等我解決問題。那知,我的信還來不及寄出,台灣的報紙已登出一則花邊新聞,我至今記得那標題:『留學生遺棄糟糠妻,新大陸盛禮迎新人』。其實,我也不是留學生,報導裡錯誤百出,黛比被寫成僅次於歐納西斯的富翁之女,我是追求金錢和美人的敗類!當然,報導中把我挖苦責備得體無完膚。這報導一出,微珊的處境可想而知,我打長途電話回去,她完全拒絕聽,父親則再三叮嚀,親友們議論紛紛,對我責難備至,台灣方面已鬧得人翻馬仰,叫我暫時待在美國,不要回去。事實上,我也無法回去,因為黛比扣留了我的護照。

  「兩個月以後,微珊寄了一封律師信給我,法院判決我和微珊的離婚。在信中,微珊只附了一張紙條,上面寫滿了相同的兩句話:

  『我活著,永遠不要見你的面,
  我死了,願化厲鬼報復你!』

  「不用多說了,她對我仇視之深,已沒有言語或解釋可以弄得清楚。當時,我自覺是陷入了困境,已經心灰意冷。對黛比,我如何能愛她?我簡直恨她,恨她全家!我不接受那代理權,終於說服了原來的廠商,把代理權還給了我們。」

  他停了停,深思著。「你相信嗎?訪竹?一直到最近,我才知道這代理權還給我們,還是黛比的父親去說的,是那老頭在暗中幫了忙。」訪竹坐起來,靠在床背上,她動容的看他。

  「我相信,」她說:「那意大利老頭是真心喜歡你,真心要你當女婿的。」

  「可能。」他說。「但是,我和黛比的關係已經越弄越精了,我簡直無法見她了,我天天躲出去,酗酒買醉,有一陣子,我幾乎變成了酒鬼。然後,黛比的孩子生了下來,居然是個黑孩子!這使我氣得快瘋了,我破口大罵,罵盡了我知道的英文、中文、意大利文的各種髒話!黛比的父親也呆住了,原來,那老頭也深信孩子是我的!第二天,我請律師辦理離婚,老頭沒有刁難,黛比也無話可說,於是,我結束了我這第二個荒謬的婚姻。」他垂著頭坐了一會兒,好半天,才又抬起頭來。

  「這時,台灣來電,我父親去世了。我倉促返台,辦理父喪。我是獨子,母親去世很早,我們父子感情很好,父親的去世對我是個很大的打擊。我連遭婚變,又逢父喪,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好在那些年紡織加工是最熱門的行業,工廠和外銷的情況都好,父親手下的幾個老人也都非常能幹,每件事都有專人管理,我還算清閒。辦完父喪,我去找過一次微珊,微珊的父親見到我就跑去抓了把菜刀要來殺我,她母親居然對我跪下來,哭著說:『你饒了我們微珊,再也不要來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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