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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三十章

  好一陣的混亂、慌張、匆忙!然後是血漿、紗布、藥棉、急救室、醫生、護士、醫院的長廊,等待,等待,又等待!等待,等待,又等待!急救室的玻璃門開了合了,開了,又合了,開了,又合了!護士出來,進去,出來,又進去──於是,幾千幾百個世紀過去了,那蒼白的世紀,白得像醫院的牆,像柏霈文那毫無血色的嘴唇。

  而現在,終於安靜了。

  方絲縈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愣愣的看著柏霈文,那大瓶的血漿吊在那兒,血液正一滴一滴的輸送到柏霈文的血管裡去,他躺在那兒,頭上、手上、腿上,全裹滿了紗布,遍體鱗傷。那樣狼狽,那樣蒼白,那樣昏昏沉沉的昏迷著,送進醫院裡四十八小時以來,他始終沒有清醒過。

  病房裡好安靜,靜得讓人心慌。方絲縈一早就強迫那始終哭哭啼啼的亭亭回家去了,愛琳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離開了。現在,已經是深夜,病房裡只有方絲縈和柏霈文,她始終用一對帶淚的眸子,靜靜的瞅著他。在她心底,她已經念過了各種禱告的辭句,禱告過了各種她所知道的神。她這一生全部的願望,到現在都匯成了唯一的一個:「柏霈文!你必須活下去!」

  兩天兩夜了,她沒有好好的闔過眼睛,沒有好好的睡過一下。現在,在這靜悄悄的病房裡,倦意慢慢的掩了上來,她靠在椅子中,闔上眸子,進入了一種朦朧而恍惚的狀態中。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病床上的一陣蠕動和呻吟使方絲縈驚跳了起來,她撲到床邊上,聽到他在喃喃的、痛苦的呻吟著,夾著要水喝的低喊。她慌忙倒了一杯水,用藥棉蘸濕了,再滴到他的唇裡,他的嘴唇已在發熱下乾枯龜裂,那好蒼白好蒼白的嘴唇!她不住把水滴進去,卻無法染紅那嘴唇,於是,她的眼淚也跟著滴了下來,滴在他那放在被外的手背上。

  他震動了一下,睜開了那對失明的眸子,他徒勞的在室內搜尋。他的意識像是沉浸在幾千萬丈的海底,那樣混沌,那樣茫然,可是,他心中還有一點活著的東西,一絲欲望,一絲渴求,一絲迷離的夢──他掙扎,他身上像綁著幾千斤燒紅的烙鐵,他掙扎不出去,他呻吟,他喘息,於是,他感到一隻好溫柔好溫柔的手,在撫摩著他的面頰,他那發熱的、燒灼著的面頰,那只溫柔而清涼的小手!他有怎樣荒唐而甜蜜的夢!他和自己那沉迷的意識掙扎,不行!他要撥開那濃霧,他要聽清楚那聲音,那低低的、在他耳畔響著的啜泣之聲,是誰?是誰?是誰?他掙扎,終於,大聲的問:「是誰?」

  他以為自己的聲音大而響亮,但是,他發出的只是一聲蚊蟲般的低哼。於是,他聽到一個好遙遠好遙遠的聲音,在那兒啜泣著問:「你說什麼?霈文!你要什麼?」

  「是誰?是誰?」他問著,輕哼著。

  方絲縈捧著他的手,那隻唯一沒受傷的手,她的唇緊貼在那手背上,淚水濡濕了他的手背。然後,她清清楚楚的說:「是我,霈文,是我,含煙。」

  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自認是含煙了。這句話一說出口,她發現他的身子不再蠕動,不再掙扎,不再呻吟,她恐慌的抬起頭來,他直挺挺的躺在那兒,眼睛直瞪瞪的。他死了!她大驚,緊握著那隻手,她搖著他,恐懼而惶然的喊:「霈文!霈文!霈文!」

  「是的,」他說話了,接著,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夢囈似的說:「我有一個夢,一個好甜蜜好瘋狂的夢。」

  方絲縈仰頭向天,謝上帝,他還活著!撲到枕邊,她急促的說:「你沒有夢,霈文,一切都是真的,我在這兒,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聽著!霈文,你要好好的活下去,為我,為亭亭,為──我們的未來。」淚滑下她的面頰,她泣不成聲:「你要好好活著,因為我那麼愛你,那麼那麼愛你!」

  他屏息片刻,真的清醒了過來。血液重新在他的血管中流動,意識重新在他的頭腦裡復活。他從那幾萬丈深的海底升起來了,升起來了,升起來了,一直升到了水面,他又能呼吸,又能思想,又能欲望,又能狂歡了!他捉住了那甜蜜的語音,喘息著問:「含煙,是你嗎?真是你嗎?你沒有走嗎?是你在說愛我?還是我的幻覺又在捉弄我?」

  「是我,真的是我!」方絲縈──不,含煙迫切的回答。許許多多的話從她嘴中衝了出來,許許多多心靈深處的言語。她不再顧忌了,她不再逃避了,她也不再欺騙自己了。「我不再離去,十年來,我從沒有忘記你,我從沒有愛過另一個人!霈文!從沒有!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結婚前跑回國,為什麼逗留在這兒,不願再回去,我從沒有停止過愛你!也從沒有真心想嫁給亞力過!從沒有!從沒有!從沒有!」

  她一連串的說著,這些話不經考慮的從她嘴中像倒水般傾出來,連她自己都無法控制,都覺得驚奇。但是,當這些話一旦吐了出來之後,她卻忽然感到輕鬆了。彷彿解除了自己某一項重大的問題,和感情上的一種桎梏。她望著他,用那樣深情的眼光,深深的、深深的看著他。然後,她俯下頭來,忘情的把自己柔軟而濕潤的唇貼在他那燒灼的、乾枯的唇上。

  「我愛你,」她哭泣著說:「我將永不離開你了,霈文,我們重新開始!重新開始!你要趕快好起來,健康起來,因為──我需要你!」

  「含煙!」他低呼著,從心靈深處絞出來的一聲呼號。「我能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嗎?我不是由於發熱而產生了錯覺嗎?含煙!告訴我!告訴我!向我證實!含煙!幫助我證實它!」他急切的:「否則我會發瘋,我會發狂!含煙,幫助我!」

  「是的,是的!」她喊著,拿起他的手來,她用那滿是淚痕的面頰依偎它,用那發熱的嘴唇親吻它,俯下身去,她不停的吻他的臉,吻他的唇,嘴裡不住的說著:「我吻你,這不是幻覺!我吻你的手,我吻你的臉,我吻你的唇!這是幻覺嗎?我的嘴唇不柔軟不真實嗎?噢,霈文,我在這兒!你的含煙,你那個在晒茶場上撿來的灰姑娘!」

  「哦,我的天!」柏霈文輕喊,生命的泉水重新注入了他的體內,他雖看不見,但他的視野裡已是一片光明。他以充滿了活力的、感恩的聲音輕喊:「我不該感恩嗎?那在冥冥中操縱著一切的神靈!」然後,他的面頰緊倚著含煙的手,淚,從他那失明的眸子裡緩緩地、緩緩地流了下來。

  當黎明來臨的時候,醫生跨進了這間病房,他看到的是一幅絕美的圖畫。病人仰臥著,正在沉沉的熟睡中,在他身邊的椅子上,那嬌小的含煙正匍伏在椅子的邊緣上,長長的頭髮一直垂在病床上,那白皙的臉龐上淚痕猶新,烏黑的睫毛靜悄悄的垂著,她在熟睡,而她的手,卻緊握著病床上病人的手。早上初升的太陽,從窗口斜斜的射了進來,染在他們的頭上、手上、面頰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寧靜與和平。

  醫生輕咳了一聲,含煙從椅子裡直跳了起來,緊張的看向床上,她失聲的問:「他──死了嗎?」

  「哦,不,」醫生說,微笑著:「他睡得很好。」他診視他,然後,他轉過頭來,對含煙溫柔而鼓勵的笑著:「你放心,柏太太,他會好起來。」

  「沒有危險了嗎?」含煙急切的問。

  「是的,他會復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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