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庭院深深 | 上頁 下頁
八五


  「說清楚一點,」他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困難的說,喉頭緊逼著,緊逼得疼痛。「我要回美國去了,我在臺灣的假期已經結束了,我看過了亭亭,我相信她以後會過得很好,所以——所以,我已經無牽無掛,我要回到等我的那個男人身邊去。就是這樣,不夠清楚嗎?」

  「等你的男人!你應該弄清楚,到底誰才是真正等你的男人!」他傾向前面,他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立即,他的手指加重了力量,捏緊了她,他用了那樣大的力氣,似乎想把她捏碎。他的聲音咬牙切齒的從齒縫裡迸了出來:「含煙!看看我!我才是等你的男人!我等了你整整十年了!含煙!你看清楚!」

  方絲縈的手臂疼痛,痛得她不由自主的從齒縫中吸著氣,她軟弱的說:「你弄痛了我!」

  「我弄痛了你?是的,我要弄痛你!」他更加重了力量。

  「我恨不得弄碎你,你這個沒有心、沒有情感的女人!你要我怎樣求你?怎樣哀懇你留下?你要我怎樣才能原諒我?要我下跪嗎?要我跟你磕頭、跟你膜拜嗎?你說!你說!你到底要我怎樣?要我怎樣?」

  「我不要你怎樣,」方絲縈忍著痛說,淚水在眼眶中旋轉。

  「我早就說過,我已經原諒你了。我回美國去,與原諒不原諒你是兩回事!」

  「怎麼兩回事?你既然已經原諒我了,為什麼不肯留下?」

  「愛情。」她輕聲的、痛苦的吐出這兩個字來。「愛情,你懂嗎?」

  「愛情?」他咬牙。「什麼意思?」

  「為了愛情,我必須回去!」

  他的手指更用力了。

  「你的意思不是說,你愛那個——」他再咬牙。「那個見鬼的亞力吧!」

  「正是。」她說,吸了口氣,痛得咧了咧嘴。「正是這意思!」

  「你撒謊!」他惡狠狠的說,臉色由白而紅,他用力的摔開了她,跳起來,他走向桌子前面,在桌子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咆哮著說:「你撒謊!撒謊!撒謊!」在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他用兩隻手緊緊的抱住了頭,痛苦的把臉埋在桌面上。「含煙,你撒謊,你不該撒這樣的謊!你承認吧,你是撒謊,是嗎?是嗎?」他的聲音由暴怒而轉為哀求。「是嗎?」

  「不是。」方絲縈閉上了眼睛,把頭轉向了一邊,她不敢再看他。「很抱歉,我說的是真的,你不可能希望十年間什麼都不改變,尤其是愛情。」

  他的頭抬了起來,一下子,他沖回到她的身邊,蹲下身子,他握住了她的雙手,把一張被熱血所充滿的面龐對著她,他的聲音裡夾帶著苦惱的熱情,急促的說:「想想看!含煙,回憶回憶我們新婚時的日子!你還記得那支歌嗎?含煙?你最愛唱的那一支歌?我倆在一起,誓死不分離,花間相依偎,水畔兩相攜——記得嗎?含煙,想想看!我雖不好,我們也曾有過一些甜蜜的時光,是嗎?含煙?想想看,想想看——」

  「哦,」她站了起來,擺脫開他,一直走到窗子前面。「這是沒有用的,霈文,我抱歉!」

  他追到窗前來,輕輕的攬住她的肩。

  「不要馬上走。」他在她的耳畔說,他的下巴緊貼在她的鬢邊,他的聲音變得十分十分的溫柔,在溫柔之餘,還有份動人心魄的摯情。「再給我一段時間,我請求你。含煙,不要馬上走。或者你會再愛上我。」

  「哦,不行,霈文,我將在下星期天走。」她說,痛苦的咽了一口口水。

  「我可以打電話去退掉飛機票。」

  「沒有用的,霈文,沒有用。」她猛烈的搖著頭。

  「你的意思是,你再也不可能愛上我?」

  方絲縈閉了一下眼睛,她覺得好一陣暈眩。

  「是的!」她狠著心說。

  他攬著她的肩頭的手捏緊了她,他的呼吸停頓了一下。

  「為什麼?」他的聲音仍然溫柔,溫柔得讓人心碎。

  她用力的搖頭。

  「不為什麼,不為什麼,只是——只是愛情已經消逝了,如此而已!」

  「愛情還可以重新培養。」

  「不行,霈文,不行。我抱歉,真的。我要走了,只希望——」她的聲音有些兒哽咽。「在我走後,你和愛琳,好好的照顧亭亭,多愛她一些,霈文,那是個十分脆弱又十分敏感的孩子。」

  「你留下來,我們一起照顧她。」他震顫的說。

  「不行,我必須走!」

  「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

  「我抱歉,霈文。」

  他的手捏緊了她的肩膀,他的嘴裡的熱氣吹在她的耳際,他的聲音裡有著風暴來臨前的窒息與戰慄:「別再說抱歉,給我一個理由!什麼原因你不能接納我的愛?我不要你愛我,我不敢再作這種苛求,我只求你留下,讓我奉獻,讓我愛你,你懂嗎?留下來!含煙,留下來!」

  「不,哦,不!」她掙扎著,在他的懷抱中掙扎,在自己的情感中掙扎。「我必須走,因為我已經不再愛你!不再愛你了!」

  「我知道,」他屏著氣說:「因為我是一個瞎子!是嗎?是嗎?」

  方絲縈咬緊了牙,故意不回答。她知道這種沉默是最最殘忍的,是最最冷酷的,是最最無情的。但是,讓他死了這條心吧!她閉緊了嘴,一句話也不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