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庭院深深 | 上頁 下頁
八二


  「一首詩。」

  「希望你沒有暗示什麼,」柏霈文敏感的說:「我現在很怕你,因為我猜不透你的心思,把握不住你的情感,我總覺得,你在想辦法離開我。於是,我必須用我的全心來窺探你,來監視你,來牢籠你。」

  「再給我築一個金絲籠,像以前一樣?那個籠子幾乎關死了我,這一個又將怎樣?」

  「沒有籠子。」他說。

  「那你就任我飛翔吧!」

  他打了個寒戰,聲音微微有些兒戰慄:「我將任你飛翔,但是,小鳥兒卻知道那兒是它的家。」

  「是嗎?」她幽幽的問,看著那廢墟。我的家在那兒呢?這廢墟是築巢的所在嗎?何況,鵲巢鳩佔,舊巢已不存在,新巢又禁得起多少風風雨雨?

  「我們走吧,含煙,你淋濕了。」他挽著她的手。

  「我還不想回去,」方絲縈說:「淋雨有淋雨的情調,我想再走走。」

  「那麼,我陪你走。」

  於是,他們走出了含煙山莊,沿著那條泥土路向前走去,暮秋的風雨靜幽幽的罩著他們。好一陣,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然後,他們一直走到了松竹橋邊。聽到那流水的潺潺,柏霈文說:「有一陣我恨透了這一條河。」

  「哦,是嗎?」她問:「僅僅恨這一條河嗎?」

  「還有,我自己。」

  她沒有說話,他們開始往回走,走了一段,柏霈文輕輕伸手挽住了她,她沒有抗拒,她正迷失在那雨霧中。

  「我一直想告訴你,」柏霈文說:「你知道,三年前,媽患肝癌去世了。你知道她臨死對我說的是什麼?她說:『霈文,如果我能使含煙復活,我就死亦瞑目了。』自你走後,我們母子都生活在絕望和悔恨裡,她一直沒對我說過什麼關於你的話,直到她臨死。含煙,你能原諒她嗎?她只是個剛強任性而寂寞的老人。」

  方絲縈輕輕的歎息。

  「你能嗎?」

  「是的。」

  「那麼,我呢?你也能原諒嗎?」他緊握住了她的手,她那涼涼的、被雨水所濡濕了的手。

  她又輕輕的歎息。

  「能嗎?能嗎?能嗎?好含煙?」

  「是的。」她說,輕聲的。「我原諒了,早就原諒了。但是,這並不代表我接受了你的感情。」

  「我知道,給我時間。」

  她不語,她的眼光透過了濛濛的雨霧,落在一個遙遠的、遙遠的、遙遠的地方。

  晚上,雨下大了。方絲縈看著亭亭入睡以後,她來到了愛琳的房門口,輕輕的敲了敲門。柏霈文的門內雖沒有燈光,但是,方絲縈知道他並沒有睡,而且,他一定正警覺的傾聽著她的動靜。所以,她必須輕悄的、沒有聲息的到愛琳屋裡,和她好好的傾談一次。

  門開了,愛琳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睡袍,站在房門口,瞪視著她。方絲縈不等她做任何表示,就閃進了房內,並且關上了房門。用一對坦白而真摯的眸子,她看著愛琳,低低的說:「對不起,我一定要和你談一談。」

  愛琳向後退,把她讓進了屋子,走到梳粧檯前面,她燃起了一支煙,再默默的看著方絲縈。這還是第一次,她仔細的打量方絲縈,那白皙的皮膚,那烏黑的眼珠,那小巧的嘴和尖尖的小下巴,那股淡淡的哀愁,和那份輕靈秀氣,自己早就該注意這個女人呵!

  「坐吧!方——呵,」她輕蹙了一下眉毛。「該叫你什麼?方小姐?章小姐?還是——柏太太?」

  方絲縈凝視著愛琳,她的眼睛張大了。

  「他都告訴了你?」

  「是的。」愛琳噴一口煙:「一個離奇的、讓人不能相信的故事!」

  「天方夜譚。」方絲縈輕聲的說,歎了一口氣,她的睫毛低垂,微顯蒼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一個淡淡的、無奈的、楚楚可憐的微笑。愛琳頗被這微笑所打動,她對自己的情緒覺得奇怪,想像裡,她會恨她,會嫉妒她,會詛咒她。可是,在這一刻,她對她沒有敵對的情緒,反而有種奇異的、微妙的、難以解釋的感情。這是為什麼?僅僅因為昨晚她曾照顧過醉後的她?

  「謝謝你昨晚照顧我。」愛琳忽然想了起來。

  「沒什麼。」

  「我昨晚說過什麼嗎?」

  方絲縈溫柔的望著她,那對大眼睛裡有好多好多的言語。

  於是,愛琳明白了,自己一定說過了一些什麼,一些只能對最知己、最親密的姐妹才能說的話。她低下頭,悶悶的抽著煙。

  「我來看你,柏太太,因為我有事相求。」方絲縈終於開了口。

  是的,來了!那個原配夫人出來討還她的原位了!愛琳挺直了背脊。

  「什麼事?」她的臉孔冷冰冰的。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的本來面目,我想,我們就一切都坦白的談吧。」方絲縈說,懇切的注視著愛琳,聲音裡帶著一絲溫柔的祈求。「我以一個母親的身分,鄭重的把我的孩子託付給你,請你,不,求你,好好的幫我照顧她吧!我會很感激你。」

  愛琳吃驚了。她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詫異的瞪著方絲縈,這幾句話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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