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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透過了淚霧,方絲縈望著孩子那張清清秀秀的臉龐,她的心臟收緊,收緊,收緊成了一團。她輕輕的拂開亭亭額前的短髮,無限憐惜的抹去了亭亭頰上的淚痕,再把那孩子的頭溫柔的壓在自己的膝上。噢!她的孩子!她的女兒!她的「家」!現在,她將何去何從?何去何從?就這樣,她用手抱著亭亭,坐在那兒,許久許久,一動也不動。

  樓下,柏霈文和愛琳的爭執之聲,仍然傳了過來,而且,顯然這爭吵是越來越激烈了。隨著爭吵的聲浪,是一些東西摔碎的聲響。那詬罵聲,那詛咒聲,那摔砸聲造成了巨大的喧囂和雜亂。方絲縈沉默著,那蜷伏在她膝上的孩子也沉默著。最後,一切終於安靜了下來,接著,是汽車驚人的喇叭聲響,和車子飛馳出去的聲音。方絲縈和亭亭都明白,愛琳又駕著車子出去了。

  方絲縈以為柏霈文會走上樓來,會來敲她的門,但是,沒有。一切都很安靜,非常非常安靜,安靜得讓人吃驚,讓人心慌。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方絲縈才帶著亭亭走下樓。她看到柏霈文沉坐在一張高背的沙發椅裡,蒼白著臉,大口大口的噴著煙霧。亞珠正輕悄的在收拾著地上的花瓶碎片。雜在那些碎片中的,是一地被蹂躪後的玫瑰花瓣。

  餐桌上的空氣非常沉悶,三個人都默然不語,柏霈文的神情是深思而略帶窺伺性的。他似乎在防範著什麼,或者,他在等待著方絲縈的發作。可是,方絲縈很安靜,她不想再多說什麼,對霈文,即使再埋怨,再發脾氣,又有什麼用呢?亭亭帶著一臉的畏怯,瑟縮在兩個大人的沉默之下。

  於是,一餐飯就在那沉默而安靜的氣氛下結束了。飯後,方絲縈帶著亭亭走上樓去,在樓梯口,她的腳絆到了一樣東西,她彎腰拾了起來,是柏霈文帶回來要給她看的那個紙卷,她打開來,看到了一張畫得十分精緻的建築圖樣,上面用紅筆寫著:「含煙山莊平面圖」她知道柏霈文這一天忙了些什麼了。他無法再自己設計,只得求助於他人,想必,他和那建築師一定忙了整個下午。

  她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陣痙攣般的痛楚,呵,這男人!呵,她曾夢想過的含煙山莊!她走到柏霈文的面前,把這紙卷放在柏霈文的膝上,她低聲說:「你的建築圖,先生。」

  柏霈文握住了那圖樣,一語不發。但他的臉仰向了她,帶著滿臉的期盼與等待,似乎在渴望著她表示一點什麼。她什麼都沒說。她也不敢說什麼,因為她的喉嚨哽住了,任何一聲言語都會洩漏她心中的感情。她帶著亭亭繼續往樓上走去,但是,當她上樓前再對他投去一瞥,他那驟然浮上臉來的蕭索、落寞,和失意卻震動了她,深深的、深深的震動了她。

  整晚,她都在亭亭屋裡,教她作功課,陪伴著她。一直到亭亭上了床,她仍然坐在床邊,望著她那睡意朦朧的小臉。

  她為她整理著枕頭,拂開那滿臉的髮絲,同時,輕輕的、輕輕的,她為她唱著一支催眠歌:

  「夜兒深深,人兒靜靜,小鳥兒也停止了低吟,萬籟俱寂,四野無聲,小人兒啊快閉上眼睛,風聲細細,夢魂輕輕,願微笑在你唇邊長存!——」

  那孩子張開眼睛來,朦朦朧朧的再看了方絲縈一眼,她打了個呵欠,口齒不清的說:「老師,你像我媽媽!」

  閉上眼睛,她睡了。方絲縈彎下身子,輕吻著她的額,再唱出下麵的兩句:「睡吧睡吧,不要心驚,守護著你啊你的母親!」

  孩子睡著了。她給她掖好了四周的棉被,把洋娃娃放在她的臂彎裡。然後,她站在床邊,靜靜的望著她,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那孩子的臉像浮在一層水霧裡,好久之後,她悄悄的退出了這房間,關上房門。於是,她發現柏霈文正靠在門邊上,在一動也不動的傾聽著她的動靜。她呆了呆,默默的看了看他,就垂下頭,想繞過他回到自己的屋裡去,可是,他準確的攔住了她。

  「絲縈!」他輕聲叫:「說點兒什麼吧!為你所受的委屈發脾氣吧!別這樣沉默著。好嗎?」

  她不語,兩滴淚珠悄悄的滑下了她的面頰,跌落了下去。

  她輕輕的擺脫了他,向自己的門口走去,他沒有再攔阻她,只是那樣靠在那兒,帶著一臉的痛楚與求恕。她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回過頭來,低低的拋下了一句:「再見!」

  她不敢再看他,很快的,她把門關了起來。

  §第二十六章

  午夜,方絲縈平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呆呆的發著愣。在她身邊的地毯上,她的箱子打開著,所有的衣物都已經整齊的收拾好了。她本來準備再一次的不告而別,可是,到了臨走前的一剎那,她又猶豫了。她是無法拎著箱子悄無聲息的離開的,而且,正心的課程必須繼續下去,她以前的宿舍又早已分配給了別人。她如果要走,只好先去住旅社,然後再租一間屋子住,每天照常去正心上課。但是,這樣,柏霈文會饒過她嗎?

  「呵,這一切弄得多麼複雜,多麼混亂!」

  她想著,眼睛已經瞪得幹而澀。這家庭,在經過愛琳這樣強烈的侮辱和驅逐之後,什麼地方還能容她立足?走,已經成了當務之急,她無法再顧慮亭亭,也無法再做更深一層的研究了。是的,她必須離去,必須在愛琳回來之前離去!否則,她所面臨的一定是一連串更深更重的屈辱!她不能猶豫了,她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女主人已經對你下了逐客令了,你只有走!

  她站了起來,對著地上的那口箱子又發了一陣呆,最後,她長歎了一聲。合起箱子,她把它放在屋角,管他什麼箱子呢?她盡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後,再來取這口箱子,即使不要它,也沒什麼關係,她不再是以前那個窮丫頭了,在她的銀行存摺上,她還有著足夠的金錢。她穿上了外套,拿起手提包,不由自主的,她看了看床頭櫃上的玫瑰花,依稀恍惚,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晚上,那個淒苦的風雨之夜!這是第二次,她被這個家庭所放逐了!呵!柏霈文,柏霈文,她與這個名字是何等無緣!她的眼睛朦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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