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庭院深深 | 上頁 下頁 |
三五 |
|
▼第十二章 含煙躺在她那間小屋的床上,用手枕著頭,呆呆的看著天花板。蒸人的暑氣彌漫在這小屋中,落日的光芒斜射在那早已褪色的藍布窗簾上。空氣中沒有一絲兒風,室內熱得像個大烤箱。她頸項後面已經濕漉漉的全是汗,額前的短髮也被汗所濡濕了。身子底下的棉被也是熱的,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一爐溫火上。她翻了一個身,把頸後的長髮撩到頭頂上,呼出一口長氣,那呼出的氣息也是炙熱的。凝視著窗外,那豎立在窗子前的是一家工廠的高牆,灰色而陳舊的牆壁上有著咖啡色的斑痕和雨漬──沒有一點兒美感。這個午後是長而倦怠的,是被太陽晒乾了的,是無臭、無味、無色的。 今天沒有去上班,以後的日子又怎麼辦呢?不去上班,是的,柏霈文已經表示她不是個女工的材料,她再去只是給人增加負擔而已。她絕不能利用一個異性對自己的好感來作為進身之階,柏霈文給她的工作她無法接受,非但如此,那茶葉加工廠也不能再去了,她必須另謀出路。是的,出路!這兩個字多不簡單,她的出路在哪兒呢?橫在門前的,只是一條死巷而已。 從床上坐起來,渾身汗涔涔的,說不出有多難受。她想起蘇軾的詞:「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想必那女孩不是關在這樣一間悶騰騰的房裡,否則,要冰肌玉骨也做不到了。她嘆息了一聲,什麼詩情,什麼畫意,也都需要經濟力量來維持啊!現實是一條殘忍的鞭子,它可以把所有的詩情畫意都趕走。 站起身來,她打開後門,那兒是個小小的天井,天井中有著抽水的幫浦,這兒沒有自來水,只能用幫浦抽水。天井後面就是房東的家,她這間小屋是用每月二百元的價錢租來的。事實上,這小屋是房東利用天井的空間,搭出來的一間屋子,且喜有兩個門,一個通天井,一個通一條窄巷,所以,她還能自由出入。到了天井裡,她抽了一大盆水,拿到小屋中,把整個面孔浸在水中,再把手臂也浸在水裡,那沁涼的水帶來了絲絲涼意。她站直身子,室內沒有穿衣鏡,她拿起桌上的一個小鏡子,審視著自己,那凌亂的頭髮下是張蒼白的臉,失神的大眼睛裡盛滿了落寞,放下鏡子,她長嘆了一聲。坐在桌前,她拿起一支筆來,在一張紙上寫:「我越貧窮,我越該自重,我越微賤,我越該自珍,我越渺小,我越該自惜!」 寫完,她覺得心中舒暢了許多,連那份躁熱感都消失了不少。梳了梳頭髮,換了件淺藍色的洋裝,她決心出去走走。 可是,她還來不及出門,門上已傳來一陣剝啄之聲,她怔了怔,誰會來看她?她這小屋中是從沒有客人的。 走到門邊,打開了房門,她就更加驚訝了,門外,一個男人微笑的站在那兒,挺拔,修長,整潔──這竟然是柏霈文! 「哦,」她吃驚的說:「我沒想到──我真沒想到您會──」 「你這兒實在不大好找,」柏霈文微笑著說,不等含煙請他,他已經自顧自的走了進來,不經心似的打量了一下這間簡單的房間,他繼續說,「車子開不進來,我只好把它停在巷子口。」 「你怎麼知道我的住址?」含煙問,關上了房門,走到桌邊幫他倒了一杯白開水。「對不起,只有開水。」 「啊,是很不容易,」柏霈文說,斜靠在桌子上,注視著含煙。「我找蔡金花,蔡金花找顏麗麗──」他緊緊的盯著她。 「為什麼今天不來上班?」他的聲音低而沉,那微笑從他臉上消失了,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某種逼人的光芒,直射在她臉上。 「哦!」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心跳,他的眼光使她瑟縮。 「我辭職了,先生。」她低低的說。 他瞅著她,沒有說話,但他的目光裡帶著責備,帶著研判,帶著薄薄的不滿。轉過身子,他看到了桌上的紙張,拿起來,他注視著上面的字跡。好一會兒,他才放下那張紙,抬起頭來,靜靜的看著她。 「我們談一談,好嗎?」 「是的,柏先生。」她說,微微有些緊張。 他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望著她。她無奈的輕嘆了一聲,也在他對面的床沿上坐下了,因為這屋裡只有一張椅子,抬起眼瞼,她迎視著他的目光,她臉上的神情是被動的。 「為什麼要辭職?」他問。 「你說過,那工作對我不適合。」 「我有適合你的工作。」 「先生!」她懇求的喊了一聲。 他把桌上那張紙拿到手中,點了點頭。 「就是這意思,是不是?」他問,盯著她。「你以為我是怎樣一個人?把你弄到我的辦公廳裡來作花瓶嗎?你的自尊使你可以隨便拒絕別人的好意嗎?結果,我為了要幫助你,反而讓你失業了,你這樣做,不會讓我難堪嗎?噢,章小姐,」他逼視著她,目光灼灼。「你是不是太過分了一些?」 含煙瞪視著他,那對眸子顯得好驚異,又好無奈。蠕動著嘴唇,她結舌的說:「哦,柏先生,你──你不該這樣說,你──你這樣說簡直是──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不是欲加之罪,」柏霈文正色說。「你使我有個感覺,好像我做錯了一件事。」 「那麼,我該怎樣呢?」含煙望著他,那無可奈何的神態看起來好可憐。 「接受我給你安排的工作。」柏霈文一本正經的說,他努力克制自己,不使自己的聲音中帶出他心底深處那份惻然的柔情。 「哦,柏先生!」她的聲音微顫著。「我不希望使你不安,但──但是,柏先生──」 「如果你不希望使我不安,」柏霈文打斷了她:「那就別再說『但是』了!」 「但──但是──」 「怎麼,馬上就又來了!」他說,忍不住想笑,他必須用最大的力量控制著自己面部的肌肉,使它不會洩漏自己的感情。 她凝視著他,有點兒不知該如何是好,這男人使她有種壓迫感,她覺得喘不過氣來。他是那樣的高大,他是那樣充滿了自信,他又那樣咄咄逼人。在他面前,她變得渺小了,柔弱了,沒有主見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