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庭院深深 | 上頁 下頁
三四


  「你廠裡的一個女工,叫顏麗麗,我想你並不認識她,她是我的鄰居。」

  他深深的看著她,這時,她已經坐起來了,取下了按在額上的毛巾,她長髮垂肩,皓齒明眸。有三分瑟縮,有七分嬌怯,更有十二分的雅致。他不禁看得呆住了。

  「這工作似乎並不適合你。」他本能的說。

  「我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要開除我。」她有些受驚的說,大眼睛裡帶著抹憂愁,祈求的看著他。

  「哦,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急急的說。「我只是覺得,這工作對你而言太苦了,你看起來很文弱,恐怕會吃不消。」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片刻,再揚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睛顯得更清亮了。她放開了蹙著的眉梢,唇邊浮起一個可憐兮兮的微笑。這微笑竟比她的蹙眉更讓柏霈文心動。她微笑著,自嘲似的說:「我做過更苦的工作。」

  「什麼工作?」

  她沉默了。半晌,她才重新正視他,她唇邊依然帶著笑,但臉上卻有股難解的、鷙猛的神氣。

  「請不要問吧,柏先生。您必須了解,身體上的苦不算什麼,在這兒工作,我精神愉快。我是很容易找到其他非常輕鬆的工作的,但是,我還不想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讓自己的生命被磨蝕得黯然無光。」

  柏霈文心裡一動,這是一個女工的談吐嗎?他緊緊的看著她,問:「你唸過書嗎?」

  「高中畢業。」

  高中畢業?想想看!她竟是一個高中畢業的女學生!卻在晒茶場中做女工!他驚訝的瞪視著她,覺得完全被她攪糊塗了。這是怎樣一個女孩呢?難道她僅僅是想在這兒找尋一些生活的經驗嗎?還是看多了傳奇小說,想去體驗另一種人生?

  「既然你已經高中畢業,你似乎不必做這種工作,你應該可以找到更好的職業呀!」

  「我找過,我也做過,柏先生。」她笑笑,笑得好無力。

  「正經的工作找不到,我沒有人事關係,沒有鋪保,沒有推薦,高中文憑不像你想像那樣值錢。另外,我也做過店員、抄寫員、女秘書,結果發現我出賣的不是勞力、智力,而是青春。我還做過更糟的──最後,我選擇了你的工廠,這是我工作過的,最好的他方了。」

  他沉吟了一會兒,凝視著她那張姣好的臉龐,他了解了一個少女在這社會上謀職的困難,尤其是美麗的少女,陷阱到處都是,等著這些女孩跳下去。他在心底嘆息,他惋惜這個女孩,章含煙,好雅致的名字!

  「工作對於你是必須的嗎?」

  「是的。」

  「為什麼?」

  「還債。」

  「還債?你欠了債嗎?你的父母呢?」

  「我沒有父母。」她頹喪了下去,坐在那兒,她用手支著頤,眼珠更深更黑了。「我從小父母就死了,我已經不記得他們是什麼樣子,我被一個遠房的親戚帶到台灣,那親戚夫婦兩個,只有一個白痴兒子。他們撫養我,教育我,一直到我高中畢業,然後,他們忽然說,要我嫁給那個白痴──」她輕笑了一下,看著柏霈文。「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我不肯,於是,所有的恩情都沒有了。我搬出來住,我工作,我賺錢,為了償還十幾年來欠他們的債。」

  「這是沒道理的事!」柏霈文有些憤慨的說。「你需要償還他們多少呢?」

  「二十萬。」

  「你在這兒工作一個月賺多少?」

  「一千元。」

  天哪!她需要工作多久,才能償還這筆債務!他看著章含煙,後者顯然對於這份命運已經低頭了,她有種任勞任怨的神情,有種坦然接受的神態,這更使柏霈文由衷的代她不平。

  「你可以不還這筆錢,事先他們又沒說,撫養你的條件是要你嫁給那白痴!在法律上,他們是一點也站不住腳的。你大可不理他們!」

  「在法律上,他們雖然站不住腳,在人情上,我卻欠他們太多!」她嘆了口氣,眉峰又輕蹙了起來。「你不懂,我毀掉了他們一生的希望,在他們心目裡,我是忘恩負義的──所以,我願意還這筆錢,為了減輕我良心上的負荷。」抬起睫毛來,她靜靜的瞅著他,微向上揚的眉毛帶著股詢問的神情。

  「人生的債務很難講,是不是?你常常分不清到底是誰欠了誰。」

  柏霈文凝視著章含煙,他欣賞她!他每個意識,每個思想都欣賞她!而且,逐漸的,他心中湧起了一股強烈的、驚喜的情緒,他再也沒有料到在自己的女工中,會有一個這樣的人物!像是在一盤沙子裡,忽然發現了一粒珍珠,他掩飾不了自己狂喜的、激動的心情。站起身來,他忽然堅決的說:「你必須馬上停止這份工作!」

  「哦?先生?」她吃驚了,剛剛恢復自然的嘴巴又蒼白了起來。「我抱歉我暈倒了,我保證──」

  「你保證不了什麼,」他微笑的打斷她,眼光溫柔的落在她臉上。「如果你再到太陽下晒上兩小時,你仍然會暈倒!這工作你做不了。」

  「哦?先生?」她仰視著他,一臉被動的、無奈的樣子,那微微顫動著的嘴唇看來更加可憐兮兮的了。

  「所以,從明天起,你調在我的辦公室裡工作,我需要一個人幫我做一些案頭的事情,整理合同,擬訂合同,簽發收據這些。等會兒我讓老張給這兒添一張辦公桌,你明天就開始──」

  她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出乎柏霈文的意料,她臉上絲毫沒有欣喜的神情,相反的,她顯得很驚惶,很畏怯,很瑟縮,又像受了傷害。

  「哦,不,不,先生。」她急急的說。「我不願接受這份工作。」

  「為什麼?」他驚異的瞪著她。

  她閉上了眼睛,低下了頭,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眼裡已漾滿了淚,那眼珠浸在淚光中,好黑,好亮,好淒楚。她用一種顫抖的聲音說:「我抱歉,柏先生,你可以說我不識抬舉。我不能接受,我不願接受,因為,因為,──」她吸了一口氣,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一直流到那蠕動著的唇邊。「我雖然渺小,孤獨,無依──但是,我不要憐憫,不要同情,我願意自食其力。我感激你的好心,柏先生,但請你諒解──,我已一無所有,只剩下一份自尊。」

  說完,她不再看柏霈文,就衝到門邊。在柏霈文還沒有從驚訝中回復過來之前,她已經打開門跑出去了。柏霈文追到了門邊,望著她那迅速的,消失在走廊上的小小的背影,他不禁呆呆的怔在那兒。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提議,竟反而傷了那顆柔弱的心。可是,在他的心靈深處,他卻被撼動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是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被撼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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