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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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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波的位置不是別的貓所能填補的,」我悵悵的說:「他們竟不能容忍一隻殘廢的小貓!其實,小波根本毫無過失!」 「皚皚的過失也不大,」中枬笑著說:「如果你是她,說不定也會發脾氣。皚皚的本性是很善良的,別把這點小事記在心上,那就不像你的個性了!」 「你好像很偏袒她哦!」我用鼻音說。 「別那麼酸溜溜的!」他的笑意更深了,再捏捏我的下巴,他的身子向走廊裡隱去,同時,還拋下了幾句話:「不過,嫉妒對你有益,最起碼,你不再眼淚汪汪的傷心了。好,明天見!保險你明天起來的時候,今天所有的煩惱都已成過去了!」 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雖然明天一早就能見面,卻仍然若有所失。關上房門,我默立了片刻,終於,鄭重的鎖上了房門。剛剛把門落了鎖,我就聽到樓下嘉嘉的歌聲,不知從花園的那一個角落裡飄了過來:「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在這陰雨綿綿的冬季的深夜裡,這歌聲別有一種蒼涼的韻味。忽然間我心底掠過一陣寒意。「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這是什麼?誰也無法瞭解白居易作這闋詞時的心情,更沒有人明白他在隱示著什麼?既非花,也非霧,能在夜半來,而天明去,這是什麼呢?一個夢?一段感情?一個幽靈?一個鬼魂?……噢,我是越來越神經質了! 清晨,我在冰冷的空氣中醒來,雙腳都已凍得麻木。分了一條棉被和毛毯給嘉嘉之後,我所蓋的就未免太單薄了。起了床,頭重鼻塞,腳還沒落地,已經一連打了三個噴嚏。下了樓,羅教授正坐在餐桌上,我的早餐也已擺了出來。剛剛坐下,左一個噴嚏右一個噴嚏,眼淚跟鼻涕都來了。羅教授從他的報紙上抬起頭來,盯著我。 「怎麼了?」他簡單的問。 「我想是感冒。」我說。 「為什麼不小心些?沒關窗子?」 「不,是棉被不夠!」 「棉被?」他的濃眉糾纏了起來。「怎麼會!我關照過,你床上的用具要和皚皚、皜皜一樣!那麼你為什麼不早說?要等到生病了才開口?想凍死嗎?」 我凝視他,這個毛髮蓬蓬的人是誰?我的父親嗎?和皜皜皚皚一樣!他想用同等的待遇來待我嗎?低下頭,我啜了一口稀飯,輕聲的說:「棉被本來是夠的,但是,昨天我分了一條棉被給嘉嘉。」 「嘉嘉!」他看來十分驚愕:「怎麼!」 「我不想讓她凍死,她睡覺的地方像個冰窖,玻璃窗破了,冷風滿屋子奔竄……」我停下來,鼻子裡一陣發癢,要打噴嚏又打不出來,我張著嘴,眨著眼睛,好不容易才把這陣難過熬過去。「我想,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是怎樣生活的,她自己又什麼都不懂。我奇怪以前的那些冬天,她是怎麼度過去的!」 羅教授緊緊的盯著我,眼睛裡閃爍著兩簇奇異的火焰。 「於是,你就把你的棉被給了她?自己凍得生病?」 我點點頭。「不錯,我把棉被給了她,但並沒有料到會感冒。」 他繼續盯著我。「你也這樣愛管閒事!」他悶悶的說。 「噢,這不是閒事!」我說:「嘉嘉也是個有生命,有情感,有血有肉的人,凡是生命,都該被重視……」 「凡是生命,都該對他自己負責任!」羅教授冷冷的說。 「有些生命,是無法自己負責的,他沒有能力照顧自己,你也無法對他苛求。嘉嘉是這樣,不止嘉嘉,羅伯母……」我頓住,一個噴嚏阻住了我下面的話。 羅教授冷然的接了下去:「是一株菟絲花,是嗎?菟絲花是要靠別的植物支持才能生存的,是嗎?」 「噢,」我懊惱的說:「她告訴你的嗎?那……只是一個無心的譬喻。」 「一個很恰當的譬喻。」他喃喃的說,又問:「誰給了你這些奇奇怪怪的思想?嗯?」 我愕然。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說:「大概是與生俱來的!」 他不再說話,低下頭,他自顧自的吃著他的早餐,我也埋頭吃我的早餐,同時還要和我的眼淚鼻涕和噴嚏作戰。一頓飯,我不知道打了多少個噴嚏,我每打一次,羅教授都要抬起眼睛來看我一眼。就這樣,我吃完了早餐,一抬頭,我發現羅教授正靠在椅子裡,靜靜的望著我。 我心中一動,衝口而出的,我問:「羅教授,你知道一個地方,叫做湄潭的嗎?」 羅教授像觸電般一震,迅速的說:「你說什麼?」 「湄潭,」我重複了一次。「你知道這個地方嗎?你去過嗎?」 「湄潭?」他口齒不清的問,那些亂七八糟的毛髮全扎到一堆去了。「你從什麼地方聽到這個地名?嗯?」 「媽媽的畫上寫著這個地名。」我說。 「是嗎?」他的毛髮又舒展了。「我知道,那是個小縣份,在貴州省,風景很美麗。」 「你在那兒住過嗎?」 「是的,」他含糊不清的說:「一段短時間。」 「是不是……」我遲疑的問:「我母親認識你們的時候,就在……湄潭嗎?」 「見鬼!」羅教授跳了起來,把報紙扔在桌上,沒好氣的說:「你在幹什麼?憶湄?你想知道些什麼?還是在調查什麼?嗯?別自作聰明!」他轉身向餐廳門口走,又回過頭來,氣沖沖的說:「告訴你,憶湄!把你的心完全放到書本上去!別再管閒事!」 羅教授走了,我仍然坐在椅子裡,望著飯碗碟子發呆。羅教授是誰?我的父親嗎?看樣子,中枬的猜測是越來越合乎邏輯了。那麼,換言之,媽媽在一種不名譽的情況下生了我,「孟」只是名義上的姓而已!多麼可怕!不,這太不可能!我一定可以想出理由來推翻這可能性。媽媽是那麼一個正直的女人,怎會和有婦之夫發生曖昧?不過,感情的事常常是無法解釋的,我又有什麼把握,肯定媽媽一定不會呢?搖搖頭,我不願再想了!皚皚說過:「你是誰?突然跑了來,把一個本來安安靜靜的家庭攪得天翻地覆?」羅太太也說過:「你知道你的母親是誰嗎?你知道……」 是的,我現在明白了,我的身世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簡單!我的身世是一個謎!站在飯廳的中央,我愣愣的自問:「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 「你嗎?」餐廳門口有一個聲音在答覆我:「我想,應該是一種小妖魔和小仙女的混合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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